树活一身皮,人活一张脸。皮鞭打在身上的那一刻起,赵志祥便存了个破罐子破摔的心思,既然已经声名狼藉,再也没脸见人,纵然活着,也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与其腌臜地活着,还不如痛快地死去,省得日后生受世饶白眼。
心里没了生机,饱受鞭刑的身体跟着就轰然塌陷,残垣断壁,支离破碎,一片狼藉。五姨娘毕竟比赵志祥年长,此番饱受凌辱,她心中尽管觉得委屈,但也有不少欣喜,要是判词上得那些事情真实存在,倒也不枉此生,往事已矣,心所恨者,木未成舟,白受一通凌辱,是可忍孰不可忍。
心中有爱,会生出无限力量,心中有恨,也会生出无限力量。此时此刻,冰雪地,举目无亲,孤苦无依,五姨娘心中五味杂陈,爱恨交织,一个芊芊弱女子竟生出了无穷无尽的勇气和力量,硬是拖着赵志祥踏雪而行,走到了桃花峰下。
山越直,风越疾,峰越高,雪越密。五姨娘频频用力,『操』劳过度,血水从伤口渗透出来,染红了衣裙。眼看梁山寺在望,五姨娘却已精疲力竭,再也挪不动步,游目四顾,但见前方不远处有一处岩『穴』,微微一笑,积攒起最后一丝气力,拽着赵志祥向岩『穴』跌跌撞撞地走将过去。
进入岩『穴』,五姨娘丹田之气一松,再也支持不住,和赵志祥一扑爬跌倒在地。也不知过了多久,五姨娘被一阵嘈杂的呼喝之声吵醒,努力挣扎着爬了起来,但见洞外人影纷飞,一个身材高大的和尚正跟两个蒙着面的黑衣人斗得难分难解。
五姨娘除了待在娘家,便是待在赵庄,像富贵人家豢养的一只金丝雀儿,平素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极少在外面走动,见识甚少。那个大和尚她认不得,那两个黑衣人她也认不得,不晓得他们为什么争斗,打得难分难解,拼得你死我活。
轻轻移动了一步,阵阵锥心之痛从全身纷至沓来,直扑心扉。五姨娘咬紧贝齿,强自忍受,顺手抓起一团雪,放到嘴里,狼吞虎咽。雪花冰凉,顺喉而下,五姨娘打了个激灵,略添了几分精神,稍作调整,心中挂念赵志祥,再也不看洞外的争斗,径自来寻赵志祥。
赵志祥躺在角落里,一动不动,呼吸微弱,五姨娘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其烫如火,竟是发起了高烧。在这边雪地里,身上带着重伤,又发着高烧,五姨娘虽不通医道,但没吃过猪肉好歹见过猪跑,她晓得任凭赵志祥这样烧下去,结局会是什么。想到结局,悲从中来,情不自禁就泪流满面。
呼不应,叫地地不灵,五姨娘再无靠山,只好自己想辙,自己动手,时迟那时快,她再也顾不得自身的痛楚,贴过身去轻轻扶了扶赵志祥,让他尽可能躺得舒坦些,然后,抓来雪花『揉』成雪饼,铺在赵志祥的额头,帮助他降温退烧。
赵志祥着实烧得厉害,雪饼搁在他额头,要不了多久,就都化成了水珠,五姨娘赶紧伸出衣袖,心翼翼地揩拭。一旦揩拭完毕,继续捏雪饼,继续凉敷。
就在五姨娘来来往往疲于奔命地用雪饼帮助赵志祥退烧之际,洞外的打斗忽然停止了。那个高大的和尚,看着老态龙钟的,身手竟然甚是厉害,一番拳打脚踢,如同疾风骤雨,将两个黑衣人打得屁滚『尿』流,抱头鼠窜,几个起落,便滚下山去,无影无踪。
大和尚赶跑了黑衣人,抖了抖僧衣上的雪花,折过身形,缓缓来到洞口,双手合十,朗声喧了一通佛号,:“借问一声,女施主得罪了何人,竟遭受如此毒手?”
五姨娘为了给赵志祥退烧,正忙得手忙脚『乱』,哪里有心情招呼大和尚,闻言不咸不淡地答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人人都有难的话。大师吃斋念佛,何必着意红尘呢,若是因储误了修行,成不得佛,到是女子的罪过了。”
大和尚闻言并不作恼,又喧了一声佛号,:“『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有相即是无相,无相即是有相。我佛有舍身饲虎之义,出家人慈悲为怀,助人为乐,乃修行之本,路见不平合当拔刀相助。瞧姑娘的颜『色』,受伤甚为不轻,如有什么困难,尽请言语一声,老衲必当竭力相助。”
五姨娘望了望洞外的冰雪地,再看了看自己遍体的伤痕,又瞅了瞅奄奄一息的赵志祥,心中喟叹,实是到了上无路入地无门的山穷水尽之地,此时此刻,这个大和尚若是真能提供帮助,无疑是雪中送炭。伸手不打笑脸人,尽管这个和尚来历不明,但瞧着倒也还面善,当此危急时刻,自己着实没有拒人千里之外,不受帮扶的道理。沉默了有顷,以退为进,:“大师的好意,女子心领了。不是女子多心,咱们毕竟素不相识,了无渊源,女子怎知大师葫芦里卖得究竟是什么『药』?女子已然落到这步田地,大师赠予的『药』立竿见影,吃下去便一死了之也还罢了,要是大师赠予的『药』不温不火,女子吃了不生不死,那就纠结了。”
五姨娘的话语字字带刺,十分弯酸,大和尚听了,并不作恼,一笑置之,:“女施主迭遭巨变,心有憎恨,难免见人都戒备三分,这本是人之常情,不足为怪。老衲瞧着女施主的穿戴,该是出自大户人家,想必也是知书识礼的。既然知书识礼,自然当分好歹,怎的不问青红皂白,就拒人于千里之外,视生死如儿戏?”
五姨娘心里挂念着赵志祥的安危,无心论理,淡淡地:“瞧大师的身手,听大师的言语,必是一位得道高僧。请教一句,何谓青红,何谓皂白?”
大和尚:“阿弥陀佛,女施主既然知书达礼,何故偏要睁着眼睛瞎话呢。老衲虽不知女施主得罪了何人,但有一条却是明明白白摆在桌面上的,那就是女施主的这个对手心狠手辣,非同一般。刚刚跟老衲交手的那两个黑衣人,身手虽然不咋地,但出手狠毒,招招玩命,都是标准的亡命之徒。佛渡有缘人,要不是老衲正好路过,瞧着他们鬼鬼祟祟,形迹可疑,一番交涉,女施主和你的同伴此刻怕都已身首异处,走在奈何桥上了。”
岩**甚为昏暗,视野极窄,大和尚一照面便看出自己还有一个同伴,这份洞察力赌是非同可。加之大和尚那两个黑衣人竟是冲着自己跟赵志祥而来,五姨娘越听越心惊肉跳。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好你个赵胜英,果然心狠手辣。虎毒还不食子呢,你可倒好,一顿鞭刑把姨娘和儿子打个半死,犹不放手,还要赶尽杀绝,是可忍孰不可忍。想到此处,五姨娘心中的恨意愈来愈浓,求生的愿望愈来愈强烈。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赵志祥倘若侥幸活过来,会不会去找自己的父亲报仇雪耻,这我不管,也管不了。但自己心中的仇却是必须要报的,必须以牙还牙,以血还血,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常言道最毒『妇』人心。五姨娘素来温顺,素无害人之心,但迭逢巨变,蒙受冤屈不,对方竟还一而再再而三苦苦相『逼』,必欲置自己于死地而后快,这口气什么也咽不下去。既然你无情,我何必有义。你势力大,我势力。你是石头,我是鸡蛋。但是,兔子急了都还要咬人呢,何况我五姨娘还是个活生生的人,有手有足,有头有脑。从今而后,你在明处,我在暗处,咱就不相信,揪不住你的辫子。今,你毫不留情痛下杀手,可偏偏苍有眼,我五姨娘命不该绝,那么,有朝一日,你犯在咱手里,再来瞧瞧苍佑不佑你。
五姨娘越想越恨意勃发,求生的愿望愈来愈强烈。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大和尚既然已经救过自己一次,何必多此一举,再生歹意呢。想到此处,五姨娘心中对大和尚的排斥之意渐渐消融,前趋几步,施了一礼,:“女子少不经事,言语莽撞,请大师宽宥。佛祖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事不宜迟,就请大师且发慈悲,救救我的同伴吧。”
大和尚闻言更不怠慢,健步如飞,踏雪而行,来到赵志祥的身边,乍一照面,脸上的神『色』陡然凝重起来,从怀里掏出两个『药』瓶,一个瓶子里装着『药』丸,一个瓶子里装着『药』粉。撬开赵志祥的嘴,取出两粒『药』丸助他服下,聚气归元,又将『药』粉仔细涂在伤口上,止血疗伤。洞内光线昏暗,这些事起来容易,但做起来却甚是困难。刚刚勇斗两个黑衣人,大和尚举手投足游刃有余,并未觉得吃力,但这番喂『药』涂『药』,竟累他大汗淋漓,气喘吁吁。
大和尚施救完毕,缓缓站起身来,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将两只『药』瓶递给五姨娘,:“女施主的伤势也不轻,这两瓶子『药』,『药』丸内服,『药』粉外敷。稍后,老衲会着人给你们送来一些日用品,你们就在这里养伤吧。老衲告辞。”走了几步,又:“冤冤相报何时了,得饶人处且饶人。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养伤期间,千万惊醒点儿,别阴沟里翻船,着了饶道,糊里糊涂地做个枉死鬼。”
赵志祥经过大和尚的医治,身上的烧渐渐退去,五姨娘攥着『药』瓶,仔细察看了赵志祥的病情,待到他的呼吸逐渐趋于均匀,方才走到角落里,褪下血迹斑斑的衣衫,涂『药』治伤。
大和尚言而有信,到做到,一个时辰之后,果然着人送来了衣被吃食等必要的起居用品。后半夜里,赵志祥清醒了过来,借着油灯的光亮,仔细打量洞内的环境,当他的目光触及五姨娘孱弱的身躯时,心尖忽然生起了一阵颤栗,眼泪就像漫的雪花,簌簌落下。
都是自己不好,连累五姨娘含冤受屈,遭受一通毒打,有家不能回,有苦无处诉。五姨娘的凄苦,像一丛尖锐的荆棘,深深地刺痛着赵志祥的心。赵志祥躺在草席上,双眼一闭,就能听见心脏滴血的声音,滴答滴答,铿锵有力,触耳惊心。
赵志祥挣扎着从草席上爬了起来,缓缓走到五姨娘的身边,轻轻地替她掖了掖被子,又斟了半碗水,用衣袖蘸水浸润她干裂的嘴唇。五姨娘正在梦乡里挣扎,脸上的表情时而欢喜时而悲伤,阴晴不定。赵志祥凝望着五姨娘变化多赌面部表情,心中的痛越发厉害,如决堤之江河,来势汹汹,滔滔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