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三年的六月末,那年北方的夏天异常闷热。正值夏至。原本天最长夜最短的日子,尽被那黑压压的乌云所笼罩了。
天阴阴沉沉的让人透不过气。在乡下,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人,早已被汗水浸沓了衣衫,然而在田间劳作的双手却依旧没有停止。
溪村东面的棉花地里。两把锄头正沙沙作响,铲着地里除不尽的野草。汗水顺着两人脸颊不住往下滴答…二人并没有讲太多话。也许是累了,其中一人收起锄头挺了挺腰,双手握住锄把,垫在下巴处张望着四周。
一阵阵叫喊声似从风中捎来。这男子眼睛望着远处小路,一个黑影逐渐浮现。那黑影奔跑过来的速度很快,步步生风,虽是喘着大气可他嘴里的叫喊仍然洪亮,整个溪村都隐约听到。
“爹,你听这是不是延儿的声音?”
埋头苦干的中年也停了手,挺了挺弯了半晌的腰。紧锁眉头的川字纹理格外明显,他从口袋掏出一支石林烟叼在嘴里,并没有点燃。也同那名青壮年一样望着小路。
小路那头黑影逐渐成一人型,他踩着千层底布鞋,踏在黄土地上的每一步都啪啪作响,嘴里的叫喊也随着距离的增减而逐渐清晰。
“爹,大哥!嫂子…嫂子要生了…”
…
那中年男子紧皱的眉头也被抹平了,嘴巴有些颤抖,就连叼在嘴里的烟也掉落在地上。随后他收起锄头扛在肩上,拍了拍正在身后发呆的青年。
“傻小子,还不赶紧回家!我去你荣华爷爷家借三轮车去!”
说着那中年男子一把夺过青年手里的锄头,没防备的青年差点一个踉跄栽倒在地。发楞的表情旋即被喜悦代替,重重的点了点头。
“好,爹。”
随后这青年侧着身,迈着碎步便出了棉花地。而那中年男子肩扛起两把锄头,则向反方向抄近路回溪村去了。
青年一路小跑着迎向了路那头的气喘吁吁的“延儿”
“甄延,是你嫂子要生了吗?”
“盛哥,呼呼…娘说…嫂子的肚子疼得受不了了。呼呼…让你…赶紧回家带嫂子去县医院。”
甄延弯着腰,双手拄着自己的双膝。天气闷热以及一路奔跑的缘故,让这名少年的汗不住得顺着脸颊滴答。
“你休息会。我先回家看看情况,咱爹去三爷爷家借三轮车去了。”
甄盛嘴里说着,匆匆忙忙的在他弟身旁跑过。脚步逐渐加快,也顾不得那累够呛的弟弟了。
…
溪村是昌乐县西面三五公里处的一个小村落,房屋坐北朝南居多,一条土路横贯东西。整个村子被分为南北两部。南边王姓居多,而北部则是溪姓。至于甄姓则是这十来年刚刚搬过来的,甄氏的三两户居于溪村不同方向,而甄盛家在溪村中间北部。一条南进南出的小胡同连着两座大院,第一个是甄盛爷爷家,第二个便是甄盛家了。
甄盛气喘吁吁的跑回了家。推开大门,宽阔的院子里充斥着屋子里头陈凤痛苦得叫喊声。
“啊…不行了…我受不了了…娘…好疼…”
三步并做两步,甄盛已经走进了屋内。痛苦的躺在炕上的陈凤并没有意识到她男人的到来,甄盛母亲紧紧攥着陈凤的双手,不住的安慰陈凤…
“闺女,坚持住。等下咱就去医院…坚持住啊…”
甄母的眼睛里涵起了泪花,她并没有让泪落下。这时候她只能在一旁安慰着陈凤,内心却焦燥无比。老二去喊他大哥跟他爹了。现在家里只有她自己,身为过来人她知道如果现在慌了,那么陈凤保不齐咬了舌头就一尸两命了。
甄盛看见躺在床上的陈凤,没有犹豫一个箭步上了床,让眼神木纳嘴里打着哆嗦的陈凤躺在了自己的腿上,抱住了她的头。
“凤儿,我回来了…你别吓唬我…凤儿…”
甄盛眉头紧锁,他抱住陈凤头的双手不住在颤抖。虽说自己从十八岁就出门闯荡见过不少世面,可见女人生孩子却是大姑娘坐花轿,头一遭。
就在此时外面传来“突突突……”的声音,甄父开着五征三轮车已经到了大门口,他跳下车小跑进里屋。
“老大,快裹着陈凤上车。孩他娘你给陈凤她爹娘打个电话,让他们接着你跟老二去医院。我和老大带着陈凤先去。”
甄母也定下了心来点了点头,擦了擦含住的眼泪。两个顶梁柱都到家了,天在怎样都塌不下来了。随后擦了擦含在眼里的泪水讲到。
“老大,你别慌。陈凤没事,没破羊水孩子也没事…快抱她上车,被子裹严实咯!”
甄盛点了点头,把陈凤用被子裹得严严实实,双手横抱起来向门口的三轮车跑去。甄爸已经在敞开了大门,在三轮车驾驶处等着了。甄盛放好陈凤,上车抱紧了她。
“坐好了吗?抱紧点。”
“好了,爹。”
突突突的声音在安静溪村显得格外幽扬,甄爸带着三轮车后面的两口子走向了前往县医院的路上。
甄爸开着车从村里的土路上到了小公路上,他开的很快却又很稳。生怕这一路颠簸,陈凤肚子里的孩子就生在了车上。
甄盛坐在后斗,两侧的风呼呼作响。他看了一眼怀里的陈凤,此时陈凤闭上了双眼,脸色变得苍白,嘴唇干的起了层皮。甄盛抓住陈凤的手握的更紧了…
风渐起了,片片黑云压的越来越低。似是只需要一颗导火索,天上的雨便会轰然落下。好在甄父赶在雨水道来之前抵达了县医院急诊门口。
那时候的县医院因为交通不便,看病的人寥寥无几,更和况当时人们手里的毛爷爷也着实不太宽裕…
甄盛跳下车,抱起陈凤冲进了急诊室,此时的陈凤从最初痛苦叫喊已经变成了虚弱的呻吟,眼神涣散,脸色苍白如纸。疼痛极度折磨着,眼前身体薄弱的女人。甄盛焦躁的大喊。
“大夫!大夫!……”
话音在空旷的走廊里格外刺耳,一个体态极度丰满,甚至有些过于浮肿的女人从护士站里挪了出来。她脸色有些不悦,双手掐腰抬头讲到。
“嚷那么大声要死嘛?不知道敲敲门吗?”
甄盛见有人站在了走廊里,他抱着陈凤冲了过去,嘴里不停的念叨着。
“大夫……大夫……求求你救救她吧!……”
那胖护士看到甄盛怀里的女子,也不知哪来的力量,让这体态臃肿的胖子飞了起来。眨眼之间已出现在走廊另头,见她拿起电话,啪啪啪的摁了几下。
“快帮我转接妇产科时主任!急诊来了一位难产病号!情况危机!……”
啪的一声挂断电话,从挨着电话旁边的小屋子里推出一辆担架车,推着跑了过来。
“快,把病人放到担架车上。妇产科时主任马上就到!”
甄盛赶忙把虚脱的陈凤放到了担架车上,帮着胖护士一起推进了急诊室。随后甄盛便被胖护士撵出了急诊室,他蹲在急诊室门口双手抱头,心里总是有些懊悔的。毕竟早在前些日子大夫就让陈凤住院了,而陈凤却坚持回家。如若当时自己坚定一点……也许就不会有今天的事了。
甄父此时也小跑了进来,他看到甄盛的样子走过去拍了拍甄盛肩膀。
“放心吧,她们俩没事的。”
甄盛点了点头,站起身倚靠在墙上。时不时叹一口气,让人觉得漫长的无疑是等待,而这一等又不是三几分钟。急诊室内,传出了陈凤痛苦的吼叫,她似乎从刚才的虚弱中缓过劲来。医生迟迟没到,而陈凤的父母,以及甄母却已经赶来了。
“甄盛,我闺女怎么样了?”
一个身材同陈凤一样瘦弱的女子,站在甄盛面前问道。
“婶子,护士在里面抢救呢,大夫还没来。打电话有一会了,应该快到了吧。”
“那就好,那就好。”
……
天色已然见晚,走廊中的人来了约摸三五个钟了。每个人都眉头紧锁,屋子里陈凤的痛呼却牵扯着每个人的心,而大夫却姗姗来迟。
四五个身穿白大褂的人行色匆匆,走进了急诊室。不多时陈凤便被推了出来,走廊里的每个人都围了上去。
“大夫,我媳妇(闺女)怎么样了?……”
“闪开,闪开,不能在耽误了。”领头的大夫一脸焦急,着实是耽误的太久了。
“妈,我怕……这小崽子是要我命啊……”
虚弱的陈凤脸色越发苍白,折腾了快一天的她也没怎么休息,额头的汗水早已如雨下。断断续续的话给没讲完,大夫护士便推开了众人,前往了产房。甄母看着离开的陈凤瘫软在了地上,陈母则抱着陈父痛哭了起来,甄父一支接着一支蹲在产房门口抽着烟,而甄盛扶起母亲后,用力推了推产房大门。门插着谁也不知道里面到底是什么情况……
一声惊雷划破闷热阴暗的夜,乌云在承受不住那要落下的雨。哗哗落地,产房外的众人无暇顾及,也就是在此时一阵婴儿的啼哭声隐约响起。
“孩她爹,你听是不是有孩子的哭声?”
“你是不是魔怔了?别闹……唉不对,好像真的有孩子哭。”
“亲家母,我好像也听到了……”
……
焦躁的众人悬在嗓子眼的心算是放了下去,不多时那几名大夫满头大汗的从产房中走了出来。为首的一人擦了擦额头得汗,开口讲道。
“索性母子平安,你们明天早上,去把费用交一下。明日下午没啥事,回家养着去吧。”
丝毫不拖泥带水,讲完那几名大夫潇潇洒洒的唠这嗑便消失在了另头。
随后胖护士推着陈凤及她的孩子从产房里走了出来。
“还好,还好。母子平安。推到病房去吧,没什么意外明天就可以出院了。”
……
这一夜,雨一直淅淅沥沥的下着。甄盛也从此成为人父,只是突然觉得自己肩头的担子变重了……那夜他一直没有合眼……
……
出了院,回家之后。
这小家伙成了甄家的宝贝疙瘩,甄盛的爷爷与三爷爷更是乐的合不拢嘴。按照辈分,甄氏下一辈是雨字。三爷爷脱口而出的一句话便定了这小子的大号,而爷爷则沿用了甄盛这辈两个字的名字。于是一家子陷入了叫“甄雨生”还是“甄爽”的争执。
正是一家子乐呵的时候,甄盛却找了甄父去了屋里。二人在炕上盘膝而坐,一小阵沉默。
“老大,你有啥想法你就说吧。”
甄盛点了点头,他看着父亲两鬓半参的白发,心酸油然而生……父亲为这个家操劳了半辈子了,如今他也该为这个家做些什么了。
“爹,我想再出去闯闯。”
“你还有本钱吗?”
“没多少了,除去这次在医院花的,还有准备过十二的。”
“那你出去,还打算去给香兰干?”
“嗯……到时候再说吧。我想自己做点啥”
甄盛躺在床上,点燃一支烟。路修远以多艰兮,而迷茫的内心总是需要点东西去打破。比如“穷”“梦想”,当然甄盛属于前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