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五年的距离(1 / 1)

“师傅,来一个千叶豆腐半两红烧鱼,不要米饭!”女孩从玻璃下探着脸,笑嘻嘻对着穿白褂子的食堂师傅说。

食堂师傅也笑眯眯,大铁勺挖了一大碗米饭又递给她,声音浑厚带着笑意:“不吃米饭怎么行?你可不要学外边的女孩减肥,不吃东西怎么吃得消,啊?”

女孩缩出头,端着餐盘,嗲怪:“知道了!池叔。”

整个食堂熙熙攘攘,人影绰绰,排着队买饭吃。

时沐目不斜视,穿过一排排餐桌,慢慢走向靠墙的最后一排,坐下,挽过橡皮筋将乌黑长发扎起,拿起筷子便开吃。

她的正对面坐着一男孩,古铜色的皮肤,浓眉大眼,板寸头,英俊潇洒。

男孩见她来了,将手中的专业书重扔在银铁桌上,一只脚踩在餐椅边上,皱着眉头:“小沐,池叔又给你加餐了?我这都不够塞牙缝呢,这不公平,摆明的重男轻女!”

他敲着面前一粒米都不剩的餐盘,可怜巴巴。

时沐头都懒得抬:“你周末去洗八十斤大白菜试试,池叔保准把你当孙子捧。”

男孩不屑,将书本收到书包里,看着她,笑了,没就清朗的脸愈发英俊。看着她埋头努力吃的模样,伸手摸了摸她的头,使劲揉了两把。

时沐白他一眼,撇过脑袋,打掉他的手。

他也不见怪,就坐在她面前,黑亮的眼睛一眨不眨,看着她。

时沐忽然想起什么,抬头说:“对了,穆棱,今天下午我有两节课,得晚点过去了,你先帮我说声,我迟点就到。”

穆棱干脆点头,露出白晃晃的牙:“好。”

——

时沐匆匆赶回宿舍,胡乱将东西往书包里塞,跑到门口又折回去,抓起校园卡,便要往外跑。

一人拉着她的书包带:“欸欸欸,小沐,你又要干嘛去啊?”

这人穿着碎花吊带裙,大中午还敷着面膜,叫封芸,留着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面容靓丽,一看便是个大美女。

时沐老实停住:“打工啊。三姐,我不跟你说了哈,要迟到了。”

转身又要跑,书包带又被另一只手揪住,一回头,哟,戴着厚眼镜的婷婷。

婷婷从成摞的考研书中抬起头,反手抓着孩子的书包带,目色庄重肃静:“水啊,你能不这么忙吗?人国际巨星莱昂纳多都没你事儿多,你累不累?”

时沐此刻像头被两条粗带子栓住的牛,讪讪转过身子,想了想,说:“婷婷,我跟人莱昂纳多最大的区别不是年纪,是颜值。”

要是有那么张脸,靠着脸蛋去吊有钱富二代富三代,还去打什么工,为生活奔波?

封芸扭着她的手,把面膜多出来的精华液抹在时沐脸上,专心致志。

时沐也不反抗,乐呵呵地笑,眼睛弯成了月亮。

封芸疼她,看她没良心的模样,也没忍住,噗嗤笑了,转眼又看向坐着的白婷婷,佯装恼怒:“婷婷,你看她!嘛孩子,还没脸没皮了!”

封芸是北京姑娘,说话一股京片子腔儿。脾气来了就你丫你奶奶个熊。

被唤作婷婷的粗壮姑娘拍拍孩子白嫩嫩的脸蛋,叹气:“好姑娘,听姐一句劝,歇会,啊!看看这青春无敌,过几年,就真没男人肯要你了。”

时沐把着自己的两只手,有些羞涩,许久才抬头,眼睛明亮亮的,像两颗紫葡萄,声音清甜无比:“姐,有人要。”

两人鼻子不约而同嗤出一口气,大大翻个白眼,不知道这娃哪来的自信。

你说你有人要就有人要?

这世上姑娘一抓一大把,比你时沐好看的娇弱的优秀的多的是,谁还能偏偏瞧上你了?

婷婷继续翻着卷了边的书,拿起笔点着书桌,回忆着,苦恼了:“姐这三年干嘛了?最好的青春年华竟然就这样单个虚度了?”

封芸拍拍脸,脖颈纤细白皙,瘪了瘪嘴。她谈的朋友倒是多,从医学院级草到法学院院长儿子,一追一个准。可就是没有个定式的,每段恋情都抵不过三个月定理,一到三个月,准时分手,雷打不动。也没遇到个特别喜欢的,每一段回味起来都谈不上刻骨铭心,倒让她越发觉得枯燥乏味。

小美女倚在栏杆上,扮着林黛玉,娇然落泪:“咋整,姐妹们,本小姐不会是性冷淡了吧?咋老封家还指望我传宗接代呢!”

白婷婷听完瞪她一眼,着实是羡慕到嫉妒,咬牙切齿——嘛北京人儿,优越个啥劲?仗着有几分姿色就能讽刺人了吗!

时沐挠挠头,不太理解她们的烦恼,拿卫生纸胡乱擦掉三姐抹上去的面膜,跑出去:“三姐,婷婷,我走了啊,你们慢慢聊!”

——

c大前几年新建了新校区,物理学院、化学学院和工程学院等理科院系被临幸,抽中了头奖,欢天喜地地搬到了繁华区的新校区。

时沐读的是外国语学院,自然而然留在了宿舍没安空调的旧校区。

理科院系那大帮子男孩搬走后,封芸在宿舍对着天花板梨花带雨落泪了好几天,据说她的前三任男友都在里边。

时沐却不以为然,她挺喜欢旧校区,路的两边都是栽的成本枫树,鸟儿也多。一到这个季节,枫叶落了满地,铺成一片金黄的地毯,踩过去,嘎叽嘎叽的,格外好听。

她很喜欢这条路,从宿舍到图书馆,即使得多走十几分钟,她也宁愿多绕一圈。

时沐把手插进口袋里,缩着脖子,慢慢走着。嘴巴一张一合,走进来了才知道,她在背英语课文。

学校里野猫土狗多,被喂的浑圆浑圆的,看起来比家养的还长得好。时沐喂了几次,也跟它们有了些感情。

一只半大的狗嗅到时沐的味道,摇着尾巴跟在她后头,拿鼻子蹭着她的裤腿。

它浑身白色的短毛发,唯独耳朵上两簇黑毛。它同时沐最熟,时沐唤它小智。

她察觉到了,弯下腰,摸了摸它的狗头:“小智啊,一边玩去,姐姐今天有事!”

小智也不知道听懂没,吐着舌头摇着尾巴,绕着她转圈。

时沐欣慰地笑了,扶着它的毛发,开口:“真的!我不骗你,真有事!”

小智这下好像听懂了,瞧这她往前走,也没跟上,黑亮亮的眼珠子依依不舍望着她,站在原地。

时沐朝它挥挥手,裹了裹衣服,大步向校外走去。

这是一家日料店,时沐直接走进后厨,把包收柜子里,同往常一样,套上白色工作服,开始蒸糯米,切三文鱼片。

穆棱从隔间的小窗户探过脑袋,额上布着汗珠,笑着望着她:“来了?”

时沐:“嗯,这个点,怎么看着不太忙?”

平日现在是客流高峰期,总是忙的不可开交,今天却显得冷清,没几桌客人。

穆棱也穿着白色工作服,还带着口罩,从小窗户看过去,他那间厨房里,雾气腾腾。

他抬袖子擦了擦汗:“今天天不好,天气预报说要下大雨,估计都不愿意出门了。”

时沐恍然大悟,点头:“哦。”

打工时间是从下午五点到晚上九点,四个小时,一个月工钱两千。穆棱做的活比她重,工资要高一些,两千三。

老板姓金,是个开明大气的文艺老青年。留着日式长发,戴副无框金丝眼睛,白色长衣,袖子挽到一半,看起来斯文极了。

金老板站在前台边,数着账单。店内装饰完全按照日式风格,此时空旷的店内,只有一桌客人,点了几分寿司,一大份三文鱼拼盘,三份鳗鱼饭,喝着几杯小酒,从下午两点坐到了七点钟,得,中饭晚饭一起吃。

穆棱拿出两瓶果酒送过去,恭敬礼貌地轻弯腰,使着对待客人百分百的标准微笑。

一转身却朝时沐做着鬼脸,对那桌子人十分不爽。

金老板扶了扶眼镜,清秀温和的脸庞,即使人至中年,却也十分隽秀精致。

他轻笑着,对两孩子说:“时沐,穆棱,今天辛苦了,早点下班,快点回家去吧!”

时沐惊喜抬头,穆棱则直接脱下手套蹦起来:“谢谢老板!祝老板早日发财!”

金老板温和笑着,宽容十分。

路上,有风。穆棱塞给时沐一颗巧克力,是专门给她留着的。

他挠挠后脑勺,笑着:“尝尝,酒心儿的,你没吃过。”

“谢谢。”时沐接过,眸色干净清澈,从衣领中露出张小白脸。

穆棱停住脚步,站在她面前,把她的帽子戴好,遮住她的脑袋,低头凝视着她:“晚上风大,你身子弱,别着凉了。”

时沐接受着他的善意,鼻头有些红:“知道了!”

校园长长的路上,学生三两成群,不乏许多情侣,牵着手低声说着暧昧的话。花坛里覆着一层落叶,被风那个吹动,远看,就像一只只黄色的蝴蝶,围着花丛,扑闪着翅膀。

两人此时倒显得清闲,穆棱望了望月亮,问:“最近课业紧吗?池叔那就不要去了,我怕你太忙吃不消。”

“不紧,课外时间也多,不干点事闲的慌。再说,已经答应池叔帮他的,不去也去不好。”她连忙摇头,忽然想到什么,问道:“念慈呢,这个星期怎么没来这边?”

穆棱笑着应和:“她啊,从小就疯,又不知道疯哪去了,回去再给她打个电话问问。不用挂念她。”

时沐咧嘴笑:“你这个哥哥当的倒是称职,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念慈的爸爸妈……”

爸爸妈妈没说完,时沐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舌头伸到一半连忙捂着嘴巴。

穆棱却意会,仿佛没听明白:“什么?小沐,我没听清楚。”

时沐心里明白,有些伤感,却垫脚拍了他的脑袋:“就你!就你这个哥哥!”

活得这样明白的哥哥。

穆棱无辜瞪着大眼睛,睫毛浓密,眉宇硬朗,捂着后脑勺,也不生气。

走着走着,到了时沐宿舍楼下。

她拍拍大衣上的小雨滴,朝他挥手告别:“回去吧!”

穆棱点头,手插在兜里,温和笑着望着她。

时沐转身走到走廊里,回头,他还站在原地。

高高的身影,修长的身形。

她回过头看脚下的路,拐过弯上了楼梯。

穆棱站在宿舍楼下。看着感应灯一层层亮起,到了七楼,半分钟后,感应灯熄灭,他才转身,消失在夜色里。

——

老校区里,走廊的灯是昏黄的。

穆棱穿过一间间男生寝室,宿舍满是各种嬉笑响亮的杂音。

他推开301的门,三个人,穿着清一色的白色背心,两人打游戏一人看书。

他进来,也没人抬头,仿佛都没看到。

穆棱走到阳台上,点燃手中的烟,慢悠悠吐出一个眼圈。

电话响了半分钟才被接起。

“喂。”清亮带着鼻音的女声。

“在哪?”他简洁明了,单刀直入。

那头顿了顿:“在二姑家。”

这次轮到穆棱沉默了一阵,却一瞬间被点怒,抓着手机的手紧了几分,声音冷了几度,目光如冰:“穆念慈,我是怎么跟你说的?”

穆念慈紧张的不敢说话,只听到穆棱略显粗重的鼻息。

他抓着手机吼道:“老子说你说过!我们没有亲人,老子就是你唯一的亲人!你舔着脸去他们家干嘛?我问你你去干嘛!跟你相依为命的只有我,只有我!”

许久他的胸膛还不停起伏着,眼珠中布满了红血丝。

电话又默了,他捏烟的手指都有些颤抖,闭上眼睛。

天空如一块无边的黑色幕布,只有几点星光,三楼的阳台上,不断吹拂着冷风,刺骨寒冷。

过了好一会儿,穆念慈才轻声说:“哥,我错了。”

穆棱微愣,没说话。

穆念慈低沉轻柔的声音传来,却带了哭腔,极压抑的难过,语无伦次:“哥,我只是……我只是太想爸妈了……我好想见他们,我真的,我昨晚梦到妈妈了,她叫我要听你的话,叫我好好学习不准闯祸,可是……我没闯祸了呀,我很乖,这么乖……他们还是不肯回来。”

穆棱的眼中一瞬间布满晶莹,他慢慢不发出声响地呼出一口气,泪却从眼角留了下来,语气轻柔低沉:“念慈,哥在这,你怕什么?”

他说:“没有爸妈,哥替他们爱你,保护你,成吗?”

穆念慈摇头,边哭边摇头,不停擦着断线的眼泪:“不要,不要……我要爸爸妈妈回来,哥,你把他们救出来,你把他们救出来啊……”

穆棱轻笑,燃烧后的烟灰落到虎口上,灼伤着,他却如静止的石头般,保持着僵硬的姿势,一句句地安抚,无力地安抚:“念慈,你看,这一切,马上就要好起来了……”

马上就要好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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