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白絮每天都在等待一个时机,好风凭借力,送其上青云,然后如鹅毛之雪,游荡在长安城的各处,飘扬飞洒,纷纷扬扬,将这丽柳的种子埋到各处,生根发芽。
葶苈今日起的很早,早早的便从东馆出来往太白的住处走去。一是因为昨日跟商陆约好要各自行动,另外大概也是因着昨晚的一阵夜风也把中山王的柳絮吹到了他的心田里,被少年的细腻心思浸润着,无声发芽。所以一夜辗转,回想起种种,忽喜忽忧。
春风如玉臂,撩拨起他的头发,也将漫天的飞絮撒播他的周围。乐则花见笑,所以这飞絮如同喜雨,虽然年年春来见,但是葶苈还是如稚子顽童一般,抬起了双手想要接在手心中赏玩,但刚刚落入手心之中的飞絮,却因为合掌所带起的气流,就这么又飞走了。可肩头发间却是堆积了不少。世事如同指间絮,有心留却留不住,无心留却絮沾衣。捏紧则流逝如飞,在乎则奔如玉兔。自己应当如此在乎吗?
想到这里,他拍了拍肩头的绒毛,继续向太白的住处走去。
刚刚走到太白住的畅音映雪,就见到太白坐在门口的一个凌霄花藤畔的一方石凳上,那淡蓝色的广袖裙,铺展在四周,而她手中是两截已经断裂的尺八,面有所思。一头青丝就那么披散着,没有任何珠钗装饰和繁复的妆容,自然而然,那是一种因为周遭而从骨子里渗透出的美丽,不在于皮相,而是一种气韵。在这凌霄花藤畔,宛若画中仙。
“师傅早。”葶苈上前行了个礼。
太白侧过连,看到葶苈微笑的点点头,将尺八放在裙裾之间,对他招了招手。那一笑,仿若仙人出画。
“今天起的好早,桑白。”
葶苈看了看那两截断裂的尺八,这是师傅经常把玩之物。“前事已惘然,独留思念亦惘然,师傅老说做人做事要向前看,做现在。但是这一管断裂的尺八,师傅却是经常拿出来呢。”
“活现在是不错的,因着你们如同一张白纸,所以更有希望去勾皴点染以后的事,活出另一番姿态来,但曾经沧海的河流,如何不念以前的宽广快乐时光。当明日已经再无惊喜只剩变数的年龄,桑儿便知道过去,有时也是一种活下去的动力,只是人生孤独已成常态,不好改变罢了。”说罢,她伸手拍了拍葶苈身上的沾絮说:“你看你多大个人了仪表也不注意,你在我得徒弟里吧,外貌不算上上,那是因为你的天赋聪慧让你有很多的不管不顾,但人看人都是由表及里的。还是精神整洁些好。”
“师傅,我是不愿意别人以貌取我的。就跟你在那以后也拒绝了很多人一样,你说,外貌太美,有时是一种负累。所以师傅的教训有点矛盾,我不明白。”
“你看,成日有人向师傅示好,有钱的送物,有权的行便,什么都没有,那是情愿连命都豁出去,想要我对他们另眼相看,但是,这些人其实都一样。他们只知道太白外貌如何,才华如何,谁在乎过我是谁?谁能于默契中,知道我心之所向。这就飞絮迷眼,没有人在乎真正的你,他们在乎的是他们想象的你。而作为女子,应该把自己留给那个真正知你的人。不管他在不在。”
说到这里太白站了起来,伸手去摘了一只凌霄花插在头上,轻轻唱到:
“百舌问花花不语,为谁落,为谁开?算春色三分,半随流水半入尘埃。花开娇容难白日,花落人亡两不知。”
“哼,”她鼻中轻嗤了一声,那种自嘲中带着几分落寞,“花儿谢了,最好的时候,没了最好的人。还以为自己赢了。你的《燕归来》学的如何了,师傅听听。”
“是。”说罢,葶苈调整了一下气息:
“二月灞桥柳,月梢过小楼。
绵絮沾巾处,无暇弄红袖。
韶华彷徨过,相思满白头。
不言嫁东风,笑谈春杏幼。
相识燕归来,人非不似旧。
欲说春又来,朱颜岂回首。”
太白用手在腿上轻轻打着拍子,曾几何时,她在这春日里也曾迎风调琴,作出这首曲子,时光匆匆,以前觉得徒弟们小,无法领悟其中婉转,转眼徒弟们都大了。看着他们唱,似乎也有了些自己的昔年的影子,但是,这青春日复一日的已从自己身上消退,滋润了这些孩子,孩子们都长大了。
她竟红了眼眶。她抬手抚去了眼角的潮湿。笑说:“桑儿今日开窍了,唱的不错。但是有一些地方,仍然不够婉转。比如‘韶华彷徨过’,还有‘不言嫁东风,笑谈春杏幼。’你的歌一贯音律都没有问题,辛丹就拿捏的不如你好。但是辛丹的感怀是你唱不出的。这就是情致韵味,需要历经周遭。但不急今日已经有很多地方唱的比以前好了。”
葶苈也是知道,今日心中之百转千回。
“恩,好了,说吧,你这么一大早来,一定不是为了来交功课的吧。”
“真是什么也瞒不住师傅。”葶苈抬起手,有些羞赧尴尬的挠了挠后脑勺。“能不能,请师傅帮我联系下俞师傅说,是他让我跟哥哥去山里了。不然今日回家,父亲…”
“当然不能,我就知道你来找我,肯定没好事儿。”太白装作有些发怒说。
“师傅,不然我这次回家又得禁足了,到时候琴也不让我碰,谱也不让我看。”
“呀呵,威胁师傅有新方法了嘛。真是不错,这大了反骨也出来了。你这么聪明,也不想想,如果我前几天不跟你俞师傅打过招呼,你爹现在早就来派人把你们两个拎回去了,还能到现在?”太白说完反手用食指和中指重重敲了一下葶苈的额头,“快收拾收拾准备回去吧。”
“不急,还得等等我哥呢。”
“你看你,辛丹都入乐府了,你还一天无所事事,真是一师教十徒,一窝不如一窝。”
“师傅,话可不能这么说。都说名师才出高徒呢,那师傅说我笨,是想做名师呀,还是想说自己误人子弟啊?”
太白反手又是一敲:“你这舌头这么伶俐,多花点在唱歌上就好了。”
“谨遵师傅教导,那么桑儿先去看看师兄然后准备回家了。”
“去吧。”说完太白又坐在了石凳上,看着葶苈离开的背影,只觉得这些徒弟们一个比一个能让现下的自己体味一丝温暖,然后不自觉的微笑了。
拜别了师傅,桑白开始从中苑折向东馆。走着走着突然看到迎面走了一个陌生女子,后面跟着两个婢女,一个抱着一把瑟,一个捧着一管箫。但看那女子步态端庄,步速均匀,梳着未婚女子的发髻,穿着一袭明粉的衣服,双手交叠搭于腹前,头上左右各插着一只,掐丝缀着珍珠点翠成蝴蝶样式的步摇,随步玲珑,模样算不上大方的美丽,但是娇俏可爱却是有余,眼波回转之间有如一汪清泉,不含杂质。
四人迎面相遇,那个女子显得有些惊讶局促而小心,倒是葶苈先抱拳打了个招呼:“这位是小师妹吧,果然门郎大人一家龙凤。”
然后那个女子红着脸盈盈一拜:“这位…莫不是…小师兄?小师兄落叶知秋真的如耳闻一般的聪明。董婉见过小师兄。”
“小师妹是要去研学吗?”
“是的。看师兄从中馆走过来,不知道是否去了师傅那儿,她起来了吗?”不知道是不是这些大家闺秀平时都甚少见到陌生男子,董婉这一句依然是没从羞涩中回过来。
“我刚才才去拜会过,师傅已经起来了。没想到师妹是专攻的瑟和箫。”
“师兄…其实并不是,什么都有学一点,但是我天资不好,什么都学不好的。不像他们说师兄你,什么都学的好。”董婉这一句应该不是谦虚,因为葶苈从她的脸上捕捉到了一丝自责和难过。
“别着急啊,我和其他的师兄师姐都是童子功,从小拿时间砸出来的,只要多加些时候,你又是个这么安静定心的人,一定能学好的,筝和瑟入门算简单,弹好却不容易。如果以后有什么问题,你可以问我,或者大师兄啊。大家都是一家人的,不要太客气。”
“好。多谢师兄了。”这一句,是那么分明的感激,却还是甚为羞涩。
“那么师妹快些去吧,虽然师傅平时不太在意小节,但是还是勤勉些,她才会多多指点。”
“是,谢师兄提点。”董婉盈盈一拜,带着两个婢女走了。
葶苈继续往前走着,心想这么小小晶莹不谙世事的一个人儿,丝毫都不知道已经被父亲和哥哥当成了一个官运的筹码,献祭给红墙黄瓦。不出几月,在还没有爱过谁的年纪,就要嫁给一个不认识的人为妾,且这个人又是天底下最不能一心的男子,倘若说有一心,这个男子的心偏偏大多交给了自己的哥哥。所以这大家的小姐,也不能算是命好。但愿她永远不要看透这些事儿,只一直做个这样玲珑的人儿就好。
走到夜莺阁门口,只见中山王捧着一束强瞿花带着那两个仆从模样的人,已是守在门口了。见他走过去,中山王向他行了个抱拳礼:“小王先生好早,感谢昨日的药囊,真是有奇效。”
葶苈看了一眼他的腰间,看见了自己的那个药囊已经被佩戴近身了,当下心中一阵欢欣。不过心中又想,难道自己是多思了,他竟然没有误会,认出了自己,前来道谢了?
可是,中山王又是盈盈一拜,客气万分:“不知道辛先生起床了没有,在下来的冒昧,是要跟先生当面答谢的。”
果然!原来那枚药囊只是因着对症,所以才佩戴,所以才致谢。
虽然心中遗憾,但是葶苈并没有露于面色。道了一声:“好,我去唤师兄,大王稍等。”进屋去了。
心中万般不愿这样,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可能是那盒羊脂膏上的装饰,让人一看就是匈奴之物,那击筑婉转,这种种线索,指向的不都是辛丹吗?
刚刚进屋,看见辛丹已然盥洗完毕,在案几前看着一本《孙子兵法》。桌上是送来一阵却没有用完的早膳。这一切,说明门外之人是知道辛丹已经起来的,至于为什么不拍门,可能是自觉冒昧唐突,在等一个机会吧。这样的心思,已经是很深了。
葶苈打了打精神,笑说:“师兄好兴致,怎么看起这个来了?”
凑过头去一看,是《用间篇》,书曰:“故用间有五:有乡间,有内间,有反间,有死间,有生间,五间俱起,莫知其道,是谓神纪,人君之宝也。乡间者,因其乡人而用之。内间者,因其官人而用之。反间者,因其敌间而用之。死间者,为诳事于外,令吾间知之,而传于敌间也。生间者,反报也。”
辛丹把书放下说:“没事儿做呀。”
“你是没事儿做了,门外有个宾客,可是等了你很久了。说是要当面道谢。”
“道谢?谁呀。”
“中山王。”
“这…举手之劳而已,何必如此。”辛丹以为是昨日自己提醒董贤传菜一事,那未免太小了,不至于这样。
可葶苈心里是清楚的,说:“师兄还是去看看吧,毕竟别人等了老半天了。”
“哎,你跟我一起吧,你知道,我跟生人聊不起来,你倒是跟谁都相见欢。”说到此,两人向门外走去。
只见中山王抱着一束强瞿花站在门口石桥的栏杆边,看着天空,这时葶苈咳嗽了一声。他才回过头来,连忙迎了上来。
“昨日谢谢先生。”
“举手之劳,大王折煞在下了。本不必上心的。”
“先生那里话,说好了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的。”
“说好?大王这是从何说起?”中山王听到这话,可能是想着,因为碍着葶苈,所以辛丹或许是在暗示他不要提昨晚露台的事儿,所以也就没有接着说。
但葶苈是知道两个人根本不是所言一物,但是却只能出来打着圆场:“师兄,大王的意思是你投他以木瓜,他就要报之以琼琚。相交本不在事儿大事儿小,要看互相是不是有心吧。”
“确如小王先生所说,或许对于先生是举手之劳,但是对于我,是莫大的鼓励。”说着,从怀里拿出了那盒羊脂膏。
看到这一幕,辛丹有些莫名其妙,“这…”然后疑惑的看了看葶苈,心想:这不是送给你了吗?
“原来,还有这么个机缘。”葶苈故作镇定,也干脆推了个一干二净。
这下辛丹更加莫名。
“听说先生喜欢强瞿花,有水的地方倒是都有,这里倒也有,不过那是太白先生的东西,我不好借花行礼,所以今天一早,就让人去渭水旁摘了些无主的来,薄礼,希望先生不要见笑。”
渭水?葶苈一想,渭水离这里起码十里地,这心思,虽然没有到自己手上,但是自己说不感动是不可能的。
“这…强瞿不是一贯是…”辛丹正要说一贯是葶苈喜欢的。
葶苈立马打断说:“师兄一贯喜欢强瞿花呀,没想到我们两是一样的。”
“什么啊,我喜欢杜若的呀。”
中山王听两人这么一说,反而是信了葶苈,以为辛丹是在推礼。
“那么我代替我师兄收下了,我师兄是个有些岔生的人,有的时候和生人呆在一起连话都不会多说一句的。”葶苈说着连忙收下那束花。
听葶苈这么一暗示,中山王,反而更确定那个人是辛丹。旋即发出了邀请:“不知道今日可否请先生去舍下小酌,顺便等会带在下游览一下名声在外的‘莲台泣露’。”
“不知能不能邀请我师弟同去呢?”辛丹问到。
“不不不,我出来几日了,就不打扰你们了,我得赶快…回去,不然老爷子发起脾气来不是好惹的。改日再聚吧。”
“好的,那就不烦扰小王先生了。”中山王这儿一句,分明是不想人打扰。
葶苈转身回到屋里,除了那套大夫服,也没什么好收拾的,却是收了半天,看着那四个人缓缓向莲台方向走去,心中一阵梗阻,叹了口气,或许,自己应该去的。自己应该跟他聊的更多,以真正的面目。
这才收拾好东西,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