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花开复不见,从此陌路各天涯
葶苈和商陆暂别苏、庞后,来到侧门方向,却见甘遂扶着玄玉站在门边的一口西施井旁,旁边的一杆梅树上已然抽出新芽,有一只黄鹂正雀跃其间。文合正拎着一个素织包袱,里面明显是插着一个画轴,而背上背着那把断弦琴。
见二人走来,匆匆人影晃动,惊了那黄鹂。
于是,只一眨眼功夫,那惊翅就一跃飞走了,空留下一阵清脆鸟啼和一片随风飘动的遗羽。
锦羽缓缓飘落,正好与玄玉的眼神相触,玄玉有气无力的伸出一只手,貌似是想去接住那片流落的羽毛,可是风向却非朝向他的手心。因着自己的棍伤,他有气无力的并没有办法跟着羽毛的下坠而蹲下,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片羽毛终于是掉进了西施井中,被浸泡的失去光彩,眼神中流露出一抹戚戚。
“若叶,若耶!
若身似叶,生幽夜。
若耶,若叶!
若身似叶,狂风曳。
若叶,若耶!
若身似叶,满地也!”
玄玉盯着井中落羽,一手搭在甘遂的肩膀上,有气无力的哼着一首歌谣。
“黄鹂是能歌善舞的鸟儿,玄玉兄是在想,它可否会被哪家喜欢它鸣叫之声的人关在金碧辉煌的笼中,从此失了本该有的天空只能悲鸣吗?”葶苈问到。
这时,门边三人才发现他二人已然靠近。
突然一抹艳阳从墙边袭来,甘遂回头看见他二人,浅浅一笑,剑眉微张。那棕色人影在艳阳下反而格外耀眼。
“我不会绕弯子,你说的很对。”玄玉看着葶苈说到。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虽非乐,但这世界本就是个大的牢笼,只是头顶的天是两座山那么大还是一座城那么大罢了。”葶苈不知为何,并没有劝解,却是往相反的方向说着。
商陆是最为体贴人的心性,他径直走到井边,挽袖捞起那片湿羽,然后抽出袖中的一方绢帕将羽毛包在其间,叠起方巾小心的蹲在井边用手捂干,全然不知水已经浸湿了袖口。
“喏,给你。”说着,他起身,将绢帕摊手中,羽毛已经恢复了六成黄色的光彩。他像个孩子一般的对着玄玉笑着。
一瞬间,仿佛春风停止,整个世界只有这二人驻留在这一井氤氲春水畔。
玄玉眉头微蹙,却是一脸的惊讶神情:“落羽而已,反而弄湿了你的衣服,怎么值得呢?”
“只是见你仿佛是喜欢,我也觉得颜色好看,就捡来给你了。若你真是喜欢——我见你白衣服居多,可以把他穿到你腰间的璎珞上,配上你的衣服也是好看的。”商陆说到。
葶苈只见玄玉眉眼耸动,眼中已然碧波万顷。嘴唇反而微微上翘。
旋即说道:“所以身在这偌大牢笼,只要有一个惜羽之人,那不管是在何处啼叫,对这黄鹂来说,都是好的,不是吗?”
玄玉微微的点点头。
只听葶苈语调一转,一手拍向甘遂肩头:“哟,大呆牛,好了嘛,都有力气背人了。”
“我的乖乖,你一来就打你相公伤口,看我差点把玄玉投到井里,到时候你哥又得去‘惜人’了不是?吃醋了就说嘛。”甘遂会意的搭上一句玩笑话。
“你找死是不是?你看我不把你丢井里。”
“然后你来捞?不要这么麻烦,想跟爷一起洗澡就说。倒是连玄玉一起掉进井里,你哥肯定先捞他,我倒是淹死了。”
二人一番默契,也总算打破了些许沉闷气氛,可是不知为何玄玉面颊通红。
“诶,我说玉三儿,这是有好些年没见你害羞过了,你该不是一根羽毛就让你乱了方寸了吧?”甘遂的口没遮拦已然是一种习惯。
玄玉并没有说话,只是狠狠得拍了甘遂的背一掌,甘遂立刻面如死铁:“你嫌我话多也不要这么…整我吧。你们啊,一个个趁我病要我命啊!”
“放心吧你死不了。这嘴太臭,阴间怕熏着,不让你死。”文合也是终于说了话,而这一说,甘遂这种嘴碎的人也哑口无言。
葶苈麈尾掩嘴,噗嗤一声没有忍住。低头笑起来,只是这么一笑,却发现,哥哥的腰间玉佩下方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枚璎珞却和玄玉的有六七成相似。
五人打开侧门,门后是一条青石小巷,巷中僻静无人,且青苔斑驳,想也是久未有人经过,确是个避人耳目的好地方,整条小巷中仅仅听见墙角的水渠中淙淙流水之声。甘遂扶着玄玉嘴也没闲着的和葶苈拌着,只要葶苈语塞了文合便会帮着葶苈补上一句,那么便是一阵笑声。
未几就来到了涟韵新筑的侧门,只见侧门上方也有一排精巧的莲花门簪,门簪下是两扇对开青木门嵌着而一对新颖的荷叶门环。
葶苈绕过门口的一对条石莲花门鼓,走上三级台阶,将麈尾收到袖囊中,叩动了门环。
五人在门口等了少许时间,就见青木门缓缓打开了。开门的是管中的一名侍女,侍女见到叩门的葶苈,面露轻柔笑意只是眉间微蹙,说道:“是桑白少爷啊,您怎么来了?莫不是又被王大人骂出来了吧?”
桑白是葶苈的字,这古代的人取字多用和本名相近或完全相反的词汇或者是对此人的祝福赞美的词汇。而一般只有亲近或者非常熟悉的人才会称字而不称名。
“白篪姐姐,我看起来像是没事儿就惹祸的人么?”
“不像…根本就是。是不是又要到馆中躲几天?”那名侍女问道。
葶苈表情十分无奈:“姐姐,好歹我们也是一起长大的份儿,你不好当着这么多朋友的面损我得吧?只是这几位朋友也是好音律之人,久仰师傅大名。我们就进来坐坐,听听馆中的弦歌雅乐,少两个时辰就走。”
“可是主人不在啊,今天一大早就被王获王大人,派人来请去府上训练歌姬了。”白篪边说,边用眼角的余光扫了扫葶苈身后的人,连忙把葶苈拉进门内,避开众人小声对葶苈说到:“桑白少爷,你这些朋友受伤的受伤,赶路的赶路,该不会是惹上什么麻烦了吧,怎么你们还要从侧门进来?”
“姐姐你是想说,上午师傅是被王获派人来硬架着去的。希望不要再出什么岔子吧?”葶苈马上就洞察到白篪的用意。
“是的,你也知道王家和董家势同水火,昨个儿董小姐擦夜才到这里来学习音律,今儿天刚擦亮王获大人就派人来把主人硬着请走了。”白篪和葶苈从小就熟悉,所以也没有必要掩饰。
“所以隔墙有耳,怕是馆中早就被人监视起来了。不过这个你不用担心,我这几个朋友平日就是这街上的熟脸孔,所以到时候有人问起,我大可以说是过来向师傅请教音律的,他们平日也用得着。而且这不还背着琴么。不过我倒是想知道董小姐到师傅这来连夜学习音律,是为何啊?”葶苈总觉得这里面有些诡异。
“我也不太清楚,恐怕连主人也不清楚,只知道是以七月初为限,再此之前让董小姐学会几种乐器和歌艺。不过这董小姐也够可怜的还要学习舞蹈礼仪书画,小小的一个人,成日恹恹的。”
“七月……”葶苈仔细一算时间恍然大悟,“原来如此,看来师傅有的忙了,白天要天天被王家的各位大人请去,晚上又要教董小姐一直得到董小姐离开了。姐姐,我们就呆少两个时辰,你快去请我朋友进来吧,不知道惜声小榭是否方便,那里高可以看到街景。”
“好的。”说完白篪缓缓走到门口,对商陆盈盈拜了个礼,做出了一个邀请的手势,说到:“章柳少爷,许久不见了,请您和几位朋友跟奴家进去吧。”白篪和商陆也是非常熟悉的,只是二人不常见面,但是未免显得太有亲疏还是一般对其称字。
说着几人便进了门,白篪小心的在门外张望了几下,掩上了门。
进去之后她与葶苈走在前面引路,二人也在徐徐的交谈着,甘遂因为扶着玄玉所以跟在二人后面,而商陆、文合则走在最后。
馆中庭院曲折,造景也颇为雅致,从侧面进门就是一个白石露台,露台跨水而建。而露台上有一小榭,六面均用的后面是一笼拉起的竹帘隔帐和两条明纱垂帘做隔断,中间横放着一张石桌,露台六角有六只灯柱。
垂帘之后一条回廊横跨在一池清水之上,池底以小颗的鹅卵石铺就,池水清浅,其间有几群青鲫盘旋其间,因是活水,所以可略听见水流声,而寻这活水源头,却是一座清幽的假山,泉水便是从假山顶上淙淙而出,注满这口浅池后,又从露台下的暗河缓缓的流到馆中各处。而在假山之前,有一铜制莲台,睡卧于水上。而莲台的旁边水中,有三根呈三角形分布置于水中的莲苞灯柱。这条回廊是馆中的主道之一,横跨过水池后绕池一周便从一个拱门通向花园和各处道路均相连了。
六人在回廊上缓缓而行,回廊的一侧十步一石桌,都正对着莲台,而是桌上都如破石而出般的长出一支荷叶状的烛台。而在回廊上方的瓦当处也是正对着桌子布置着铜风铃,阵阵清风吹来,放出清脆幽寂的叮铃声。
葶苈这时转过头来对众人说:“这个便是声动长安的‘莲台泣露’了,夏天入夜后家师会安排在莲台上表演,而回廊上会坐满宾客,石桌上会有一些水果清酒或鱼干小菜。莲台后面会搬来盆栽高杆粉荷置于水中,而荷丛后会划来一叶竹筏,上面会有石罄、清笛、短篪、箜篌、陶埙等乐器由馆中的女徒为台上的主演伴奏。”
“有一次,葶苈和他的师兄辛丹还硬是被拉着上去顶替太白师傅演出了一会。这小伯牙之名便是这么来的。不过我看啊辛丹精通的是筑,要是他学琴,可能弟弟也只能在他之下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师傅那么雅的人,每次我和弟弟邀请他一起来,他总是不来。他说他天生对音律不感兴趣。”商陆说到。
“不过我看大师傅腰间总是别着一管尺八,大约不是真不好音律,是不喜欢人多吧。”葶苈也说。
“尺八这种乐器,声音过于幽咽晦涩。若是心中诉不尽,便是最好的表达之物,不是说丝不如竹么。不过主人从不在管中使用尺八,她认为清音雅乐不需太触人情肠。所谓知雅意,也就是点到为止,无需将演奏者和听者的伤口硬生生的剜开。”白篪说到。
“这便是了,五音本无伤人之意,只是闻者有心,偶尔会被五音撩开未曾愈合的心头旧痂罢了。”玄玉也是通音律之人,聊到这个话题,他却也觉得同意于是便接了一句,只是目光不经意间,仿佛已经看到很久之前。
葶苈此时方才明白,这个自己开始觉得市侩不堪之人,却也将心底感情寄于音律之上,却又将记忆埋葬于知音断弦之时,看来人人皆是去真存伪的,展示给别人看的,也是自己最不在意,最不怕被伤害、误解的一面。
“音律什么的,我不懂,只是我知道,‘桑白’唱歌是好听啊,待会再给相公我唱一个?”甘遂其实是个对气氛极为敏感之人,见玄玉远望、葶苈沉思之后,便又开始插科打诨。
只见白篪面色颇为尴尬:“桑白少爷,您放心,奴家不是多话之人……”
葶苈只能翻了个白眼,说:“‘相公’你还常侍呢,信不信我真的一刀让你变相公?”
“桑白少爷,这不太好吧,怎么说都是自己人,这种事,留着两个人的时候再吵吧,馆中全是女眷,听者颇多尴尬啊。”
白篪这一刀补的直入心间。
葶苈一时一句话也说不出,不过倒是白篪拉开了话题:“各位,前面便是惜声小榭了,就跟刚才说的一样,馆中大多数是女眷,也请大家不要到处走动,尤其是花园以西的西馆,董小姐住在哪里,多有不便,请大家不要误会我们是故意怠慢各位,如果有什么事儿吩咐,我就在外面。”
说罢便到了榭外,说是榭不如说是个二层的竹楼,背池而建,门正对面是一从竹林,两边是已经有些花苞的重瓣棣棠和和错落其间的刚见新叶的珍珠梅。而从楼顶缓缓铺下来一丛茂盛的凌霄花藤,恰巧将小楼的二层的前后的窗户及一楼的屋檐掩映其间。
白篪将众人引到二楼,奉好特制的虎鹰茶后,便退出了。
葶苈开始为众人添置茶水:“这虎鹰茶可是有点说道。各位请品尝。”
“哈哈说起这舌头鼻子灵敏,那可是文合的长处,就连苏老板制香有时也会让文合在旁分辨香料的分量呢。”甘遂举起茶杯说到。
“诶,这可有趣的很,来来文合你来说说,这茶里都有什么。”葶苈一下就对这个不太说话的白面小厮感兴趣起来。
“呵呵,我这口鼻啊,一阵一阵的,不知道能不能尝的出。”
只见文合将各人碗中的茶汤又尽数倒进茶缸中,一手执勺一手挽着袖口,拿起木勺在茶缸中反向沿着缸壁搅动:“这叫‘四面楚歌’可以使茶水的上下层味道充分混合,不会出现表面寡淡,底部过于苦冽的口感。”
然后只见他又拿起木勺左右摆动但是并不碰到缸壁与缸底,木勺也并不露出茶水表层:“这叫‘大禹分流’可以让茶水的左右味道充分混合。”
“这是‘高山流水’。”只见文合拿勺从底部盛起茶汤,在茶盏的高处倾倒进盏中,每个茶盏只剩半盏。
“然后是‘韩信点兵’,”他从茶缸的浅层舀出茶水,抖动手腕,一点一点的注进每个茶盏中,注完后每个茶盏均是七分满。
原来文合不经意间就露出了一手茶道功夫,汉时没有茶壶茶滤,所以一旦到烹茶的时候茶缸里的茶水会出现分层而味道不均,下层烹煮的味道浓烈,而上层有时就寡淡,并且喝茶七分烫,只是烹煮的茶水怎么都会烫口,放凉了又失了芳香,所以茶道也是门极其重要的功夫。
“这样一来,每个盏里的茶都不会味道差的太多,而且‘高山流水’一冲之后,正好在七八分烫左右,饮用是最好的了。”文合说着放下茶勺,端起茶盏在手中转了三转。
仔细看盏中茶汤,青绿中带着一抹浅浅的棕色,文合嗅了嗅:“气味涩而转酸,清长而涩短,浅浅有一股甜香。这应该有竹心、青梅、青苇根。”
“大哥真是慧眼识珠,馆中尽数都是高手啊,”葶苈这才惊觉这话语不多的文合,竟然也藏着一身本事,“不过可不止这三样,小文,你说说看还有什么,真是有趣极了。”
文合举盏浅酌一口,然后闭口抽动面颊让茶汤反复的流过舌尖。眼珠微微上翻,像在回忆什么:“恩,入口酸涩,且有水土气息,应该是玉竹、石斛。回味有果甜,且此果入喉清润,是梨。”
文合边说,葶苈边点头,满目都是惊讶神情,眼神中流露出别样的光彩。
“对了,刚开始有一味没有说对,不是青苇根,是黄苇根。”
“真是神了,小文,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本事的啊?全对,全对。”葶苈惊讶极了,对着所有人不停得称赞。
“哈哈,我们都不惊讶了,有一次,甘遂在厨房偷吃了七八样东西,我和小文在屋里闲谈,甘遂刚走到门口,小文就说:‘甘遂,今天晚上的鸭子、青虾、毛蟹、鹅翅、蚌、鸡爪可都被你吃光了呀?你那破酒别喝了,一股子当归青榄味儿。’就见甘遂嘴里正好还含着一只大鸡爪子呢。”玄玉说到。
“我本来想着用药酒味儿压压,没想到还是被这狗鼻子给闻出来了,尽然一样不差。”甘遂一脸无辜状。
“所以甘遂以后再也不敢当面偷吃了。”玄玉笑道。
不过葶苈许是还在惊叹文合这种天赋,接着说到:“真是太神了,能分出味道差别那是舌头的功夫不假,但是要能具体说的出是什么东西的味道,还需要惊人的分辨和记忆力啊。青虾毛蟹蚌,都是水产,烹煮后鲜腥味只有细微差别,鸡鸭鹅,都属禽鸟,而当归青榄最能压食物气息,也能一闻便知。而且连青和黄的几乎没有差别都能说对,这真真儿是神了。”
“哎,不过左右我平时也没什么爱好,天生就对各种气味特别有感觉罢了。”文合任然是一如既往的谦逊。“不过这茶清新别致,而且多用雅致花草,怎么会取了个‘虎鹰’的名字呢?”
“说起来当日葶苈翻了些医书,因着师傅平日用嗓很多,所以呢就想着什么方儿能给她护护嗓子,虎鹰,护音也。也因着虎啸鹰嘶洪亮,也就取了这个名儿。师傅用过后感觉还是不错的。”商陆解释起这虎鹰茶名字的说道。
“恩,太白师傅虽为女子,但是却也是开合之人,听《无忧散》的词便知晓,也凡是喜欢有个说道,就和这‘惜声小榭’一样,惜声,既提醒着馆中各人爱惜自己的声音和乐音,勤学苦练,同时也说着小榭,可以听到外面活水流动如小溪一般的声音。”葶苈接到。
“不过,想来还有另外一层意思。”玄玉缓缓站起来走到临水的那面轩窗,远远的看去是院内一池平静的清水和一墙之隔永平街上熙来攘往的人群,神态若有所思。
“玄玉兄,你是如何知晓还有一层意思?”葶苈问道。
“我也只是凭感觉而说。《阳春》《白雪》虽曲高和寡,但是正如我们刚才所聊,闻弦歌而知雅意,正是曲调过于高寡,所以能尽解个中真意,并被感动的人应该会有相似的经历。我只是从都是好音人的角度上出发,‘牺牲’貌似才是盖在下面最深的意思。太白师傅这样的性子能在街上贩卖自己所好之音律,必然也存在某种牺牲,或者牺牲掉了某些重要的东西吧。也或许是我糊涂多心了。”
“也或许是因为今日,可能就存在某种牺牲吧。”商陆说着,眼神不自觉的也望向窗外。
“确实糊涂。人往往临花溅泪,也常常别鸟惊心。但是都往往忘记了花鸟的归处。花就是花,鸟就是鸟。他并不是单独属于某一个人特有的记忆。‘触景生情’是世界上最无用的思量,靠着记性去改变、揣摩和拉近一些人和事是最乏力的。”葶苈当下就想将玄玉的悲思从过往种种以及今日种种中拉出来,可是不知道为何自己却也突然陷入这一场情绪迷局中。
“小娘子,你别介意,我听说你那才女师傅立了一个誓言,终身不嫁。你知不知道这是为什么?”甘遂问道。
葶苈白了他一眼:“就你事儿多,一个大男人这么喜欢揭人私隐干嘛。”
“我倒是听说过一些流言,”文合慢慢的呷了一口茶道,“不过真假难辨啊。”
“你们这样可真是要让别人见笑了,好像觉着我们做小厮的都喜欢捕风捉影道听途说一样,不过我也实在好奇,这样一位剔透的女子,怎么会立这么重的誓。”玄玉说到。
“玉三儿,平日最喜欢窥探长舌的,馆中无人能出你右啊。今儿这正经的,想套我家娘子的话吧。”甘遂边讽刺,边用右手的小指头钻了一下耳朵眼。
“你这做派,就差当众盥鼻了。一句话得罪两个人,你这脑子也最好被猪吃了。”文合边说边用手打了甘遂那只手正在钻耳朵的手。
“甘遂这个人虽然嘴巴讨厌点,人粗俗一点,脑子笨一点,长的难看点,也就没什么缺点了。大家想知道,其实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只是我们一般都不提。我也是几次和师傅学琴的时候因为对曲谱没有感触,师傅说是经历不到,很难体会,所以给我讲了一些她的身世,只言片语拼凑起来大概能有一个完整的故事,不过我想听听外面是怎么传的,文合兄听到的是什么样子。”
“外面的流言总结大抵就是一个女子如何被始乱终弃,然后心灰意冷的故事吧。”
“所以事情的真相,往往比人们看到的复杂,旁观者清,清的只是事不关己,当局者迷,迷的却是错综陆离。哪有那么多温香软枕,所谓事实真相,我说是阴差阳错才是。”葶苈顿了顿,捧着茶碗,稍微理了一下事情的脉络,说到,“师傅是秣陵人,家中听说是一个什么秣陵小吏之家,从小就被许配给了她父亲的一位在钱唐县做教头的兄弟的儿子,只是这家儿子是自小在外学艺并不经常回家,到了两家商讨婚事的时候其实那家的儿子也没回,只是两家的大人定好了一切,就到要行礼的前夕,男方家突然接到那儿子同门带来的一封其子师傅的信函,说他家的儿子已经不幸死于山上。”
“所以你师傅为了一个从未见过也没行礼的夫婿守节到现在?”文合问到。
“当然不可能,如果事情若此,那根本就是我师傅自己自愿的选择,而不是阴差阳错。”
“您能不能不要大喘气,这胃口吊的可够足的。”甘遂终于坐正了身子,表示对这种话说一半行为的‘不满’。
“你这个好听闲事的急性子用到揽客上早就富甲一方了吧。”文合头也没抬搭了一句。
“我啊,不缺钱的时候一点也不想做事儿,得清闲且清闲,就算要做,也得看小爷心情。”甘遂撅着嘴一贯的没正行。
“你赚钱还看眼缘的啊?怪不得孔方君跟你不熟…”葶苈刚开口,话到一半,只见甘遂突然整个人爬在桌子上,只仰着脸,盯着他说了一句:“有眼缘的不要钱,命搭上也成。”那眼神邪气而率直,葶苈下意识的背过了脸。
“你不会还把你四岁的时候那个道士的谶言当真吧?”文合问到。
“怎么着都是一个人的命,如果是,不妨我自己认了它。”甘遂笑着。
“你们两个在打什么哑谜?”玄玉有点摸不着头脑。
文合似乎很惊讶:“我还以为你们都知道呢,甘遂四岁的时候跟他爸爸去算命被一个道士下了个四句判,说什么‘甘泽难于圃中发,只盖山谷肤赤华,粉身碎骨浑不怕,誓为知己成齑粉。’”
“想不到你这大老粗还这么迷信啊。”葶苈有些意外,一直以为这人应该是个没心没肺大大咧咧的人。
“本来我和我爹娘开始是不信的,但是我那姓甘的亲爹是个农夫太短命,6岁那年我和他都染上了瘟症,然后我那亲爹病死了,我娘想我怕是活不成了,别人说可能改嫁冲喜有用,对方是个樵夫,姓盖,结果我才改姓一个月,病就好的断了根。所以啊,我就一直在想,我这辈子可能是为了我觉得值得的人去死吧。”
“算了吧,不管你为谁死了,就你这体量一定少不了要砍棵整木做棺,太贵,太贵。”葶苈搭了一句。
“得了,别光顾着说我呀,太白老师后来怎么了?”
“后来啊…”
葶苈刚要开口,只看对面来了一个官家车马队,没有鸣金开道,没有浩浩汤汤的仆从,虽极尽低调之所能,但是依然难掩一顶輧车招摇过市带来的侧目。
“怎么会有輧车来这?”玄玉心里觉得有点奇怪,
“应该就是这个车了,”只听葶苈说完,站了起来,大家也一同站了起来,走向窗边,“来接穆莲的。”
“輧车不是女用的车制吗?”文合也有点不解。
“若用一般的栈车,显然这车上坐着谁一目了然,难掩众口。若用施轓车,显然不管是单朱还是双朱都不合规制,更别说用轩车那么招摇而越制了,而且这些车进未央宫的侧门需要一个说法,还不如就用辎车或者輧车。而这两种女用车相比起来輧车没有那么招摇。”甘遂像是打了个哈哈一样的说到。
“诶,你这老粗,看事情的眼光很毒嘛!”葶苈说完,拍了一下甘遂的背,正正好打在刀伤上。
甘遂嘴巴一咧,赶忙摸着背:“我是粗枝大叶,又不是脑子笨。”
玄玉突然也拧了一把甘遂的背:“这么说,我是脑子不好使咯。”
“哎哟哎哟,你看总有一天得死在你们几个知己手上!”
“别闹,主人和庞先生出来了。”
只见街对面,一个常侍模样的人去跟苏墨说了几句什么,苏墨和庞秋然带着馆中众人,齐整的跪下,而六安王从輧车上缓缓而下,此时穆莲以一把折扇覆面,着一身石红色墨丝鹤纹袍,由一个小厮撑着一把白色墨描珍珠海伞,走到街前,与六安王说了两句话,六安王又折返上车。然后穆莲扶起苏墨和庞秋然,掀袍下拜,三叩之后,苏墨扶起了他,两人又望着说了几句,穆莲递了一个鼓胀的钱袋给苏墨,然后才跟那个打伞的小厮一起上了那架輧车。
然后除了苏墨低头望着地面,不管是管中的人还是在小榭中的人都目送着那輧车头也不回的消失在永平街的出口。庞秋然这才用麈尾轻巧了一下苏墨的肩膀,然后扶着苏墨的肩膀,带着众人返回馆中。
此刻小榭中的几人心情都是自顾的复杂,玄玉从一个窗换到另一个窗,直到真真儿已经看不到那辆华贵輧车的影子了,却依然是呆呆的望着那个方向。葶苈回到桌边,低头饮茶一言不发,文合头偏向一旁,双手环抱,十指轻轻摩挲着手臂,似乎有点失身。
只有甘遂似乎想努力打破这个局面,看看这个人,又看看那个人,问到:“我们是不是该回馆里叫上我大舅子,一起送玉三儿上山了,诸位?”
“大舅子?你馆里哪来什么大舅子?”文合问到。
“章柳先生呗。”甘遂拿出酒壶说到。
葶苈只觉满脸僵硬:“我看你6岁的时候病死了才好呢,落得大家耳根子清净。只是我更好奇,大哥让什么人跟着穆莲一起呢?”
“尘佾。此人平日寡言少语,但是落叶知秋,善思能断,是庞先生的书童。”玄玉说到。
“大哥这真是极好的安排。穆莲虽然看事通透,但是毕竟心善寡谋,有这样一个人陪着,那么是再好不过了。”
“不过此人有些狂傲。跟馆中诸人都不怎么来往。所以虽然一起生活了好几年,但是说到底不过也是认识,大家不相熟的。”文合说道。
甘遂鼻子轻蔑的哼了一声:“我不怎么喜欢这个人,眉眼中始终有股邪气。”
葶苈也不带好声气的说了一句:“恩,就和我不怎么喜欢你一样,眉眼中始终有股子呆气。”
“蓖荔粘上衣服了还管衣服喜欢不喜欢啊?”甘遂说罢,搂了搂葶苈的肩膀,惊的葶苈瞬间打了个激灵,连忙跳到一边,拉着玄玉就要往外走。
“你们先回,容我去更个衣,再跟你们汇合。”文合说完,拜了个礼就下了小榭。其余各人便拿好东西,也下了榭。
穿过石廊,走到后门,葶苈跟后门的丫头交代了两句转告白篪和师傅之类的话后就出了后门,穿过小巷,一直到回到管门口,文合才匆匆赶来。跟大家汇合。
“哎哟”正当大家进门之时,文合的脚却不小心磕到了门槛。
“诶诶诶,想什么呢,走神了都。”甘遂问了一句。
“没,没什么,刚才走的太急了,一下子没注意。”
“该不是看上太白师傅家哪位丫头了吧?说出来,我让葶葶去告诉师傅。”
“什么葶葶,还滚滚呢,谁没事儿乱给别人起诨名的?而且谁是你师傅,没个正形儿。你以为都是你,随便走哪儿都能看上一箩筐子人。”葶苈这次是真有些恼了,这人才认识没多久,嘴巴上的便宜占个不停,有时还动手动脚。
但是,甘遂这么一说,文合的脸却是红的。
“不是吧,文兄,还真是这样啊,哪位啊?”葶苈有些吃惊。
“别听那个长舌甘瞎说了,真没有,我是有点脑子热,刚才一路小跑过来的。”
“你们这些人啊,一天扭扭捏捏,这么拧来歪去的干嘛,‘男女居室人之大伦’,又不是什么灭九族的事儿。”甘遂说。
“呀呵,还掉起书袋来了,哪个茶馆听说书的说的吧?”玄玉问。
“可没说书的讲这个,估计要讲也没人听,我偶尔还是看点书,习练一下,免得被客人嫌俗。”
“说什么呢,这么热闹,一直不进来。”这时,从青色帷幔里传出一个声音,只闻见一阵香味儿从撩起的帷幔缝隙间弥漫而出,清香的草木气息赶着人之前,来接迎众人。
“大哥,我们在说,我们这一去躲不要紧,兴许还躲出段姻缘来。”葶苈说着,笑着看了看文合。
“老板,他们这几张嘴瞎说起来,一个比一个厉害,真是不想理他们了。”
“我看我四弟啊看事情准,也不一定是瞎说啊,你若真是喜欢,老板帮你去跟那边阁子里的说说?”
“你们饶了我吧。”说罢,文合真是头也不回的上楼了。
苏墨浅笑依然,眼光扫视了众人一遍说道:“文合的性子啊,最是和顺,平时也不任性置气跟谁红脸的,就是有点要强,不喜欢自己有心事被人说中了。可见还真是发生了什么事儿。”
“那么接下来大家一同送玉三上山踏青的事儿,没小文的份儿咯?真是一味躲懒,我们还得去山上当脚夫,他这一闹到好,嘿,免了。”甘遂满脸吊儿郎当。
“还说呢,谁挑的事儿啊?我看啊你一个人得多拿几个行囊。还有那些什么鸡呀,鸭啊也最好你一个人赶了。这样我们一同坐车,你一个人追辇。也当是帮小文顺顺气。”葶苈当然不会放弃这个整蛊这个大老粗的机会。
“得得得,迎娶从妻。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还好我就买了一对儿鸡,一对儿鸭。”
商陆有点急眼了说:“这甘遂先生,我给你那么些钱,就买了鸡鸭各一对啊?这剩余的钱呢?”
“我的大舅诶,说我粗吧,那不假,您怎么比我还呆啊?您给的那些钱买了各色种子后若全换成鸡鸭,是要组建军队么?再说谁会赶家禽啊?都不会啊,我们赶着这些鸟,明年能到山上么?所以剩余的钱我一半换成了鸡鸭蛋各一堆,等玉三有空可以让雌鸡鸭孵小鸟,这也是个打发时间的事儿,另外一半儿买了些家用品。”
这时葶苈真是打心里对这个小厮有了新的看法,别看行事粗鄙,可内里却是心细如尘,懂得如何照顾人。但是那那句大舅可让他有点不乐意了。
正待抬手要打甘遂的后背,只见一个熟悉的女孩儿,没了魂儿似得向他跑了过来。
还没等侍女站定,葶苈已然认出她来,正是太白的一名侍女——皂罄。平日白篪主管馆中的接待,献艺安排等外事,而皂罄则是主管府运作后勤等内事。
“姐姐,是怎么了,你跑成这样?”葶苈急忙上前迎她。
那侍女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说:“桑白少爷…可否快随我回馆中…你们刚走六安王就带着一队军士到馆里来了…说…说要搜馆。”
“什么?”这一变化来的太快,满脸疑惑的葶苈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来不及详细说了,主人被王获将军请走,白篪姑娘叫我来叫你们,快跟我去吧。”
就这一句话的时间葶苈脑子里把事情理了一遍,脑海中大概已有些眉目,所以说到:“哥哥是一定要去的,不然真的动起手来,我们就没有办法了。但是玄玉必须即刻就走。”
“可是如果三弟四弟都不去,那我们到了山上也找不到草庐啊。”苏墨说到。
“这…”苏墨一句话点到了要害,所以葶苈脑子在飞快计算着整件事应该如何安排。但整件事中,这一点却无法破解。
这是只见庞秋然从青幔后卷帘而出,走到众人身边:“三弟将入口方向,那座山头位置清楚告诉我,我去试试,如若就算进不去那众渺阵里的草庐,也可以先到山中避避。”
“二哥,不是我对你有所怀疑,我俩不去,你们是肯定进不去的。”葶苈说到,“不过也无妨,如果能进到山里,也好。那么麻烦二哥和甘遂你们带上玄玉马上起程。”
“你放心,对于这个变故,你我心中都应该有了些眉目,但是,怎么应对,三弟,四弟一定万般小心。能用智,尽量不用力。”庞秋然手持羽扇行了个拜别礼,对着其余众人打了个手势。于是众人纷纷回到阁里去准备了。
兄弟二人还未待众人全部散去,已经跟随皂罄加快了脚步从小路往涟韵新筑赶去。
这一路似乎特别长,因为葶苈的脚下虽在行走,但心思却全在脑子里:馆中果然被人监视起来了,这一点是明确的,可是按照白篪的话来讲,监视馆中的不外乎是王家和董家两派人,所以除非是哪家的探子给六安王送了信,但究竟是哪家?按照朝野党派互利的原则来想,仿佛都不应该。
想到这儿,葶苈突然停了下来自顾的说了一句:“原来是这样。”
皂罄和商陆被他这么一停,完全搞得云里雾里。纷纷疑惑的看着他。
“待会去到馆里,哥哥只用提剑威慑,我会尽量想办法阻止他们搜馆,但是如果不能,还请皂罄姐姐告诉白篪姐姐按照我得安排来做。一切自有分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