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的亭子自然是有名字的,宋吟爱附庸风雅,江宛听春鸢说,不光是亭子,宋吟还给院子里那个小水塘起了好几个名字,不过因为他觉得那几个名字都极好,难以抉择,所以迟迟没有定下来。
他勉强算得英年早逝,没能给小水坑起一个相称的名字,大抵也是人生一大憾事。
但是江宛早忘了这亭子的名字,故而想了好一会儿,才说:“仿佛依稀是叫栖止亭。”
“丛竹中栖止,”江辞沉吟片刻,又问,“这是宋吟取的?”
“自然。”
梨枝领着丫鬟们送了几碟点心果子上来,然后站在一边服侍。
江宛挑了颗葡萄,扔进嘴里。
“他倒是抱负极大。”江辞低声道,听着仿佛有些不屑。
江宛便问:“这名字背后可有典故?”
“应该是出自刘梦得的《令狐相公见示赠竹二十韵仍命继和》,高人必爱竹,寄兴良有以。峻节可临戎,虚心宜待士。”江辞微微撇了撇嘴,“众芳信妍媚,威凤难栖止。他起了这个名字,倒是自比为‘威凤’了。”
其实这也没什么,文人有些自视清高的傲气,实属平常。
江辞是纯粹看那个宋吟不顺眼罢了。
江宛本想笑他孩子气,心中却微微一动。
宋吟自比为威凤,可说是他自怜抱负难展。毕竟他直到死前还只是一个小小的从八品校书郎,的确没有施展抱负的机会。
可是他只有二十五岁,多少人在他这个年纪还不曾中举,他怎么就有了这般的感慨。
倒有些心比天高的意思。
或者,他就是为了前途,才容下了圆哥儿这个父不详的孩子。
那么圆哥儿的父亲到底是何方神圣,总不会是皇帝吧。
宋吟:“姐姐想什么呢?若是要另起一个名字,我倒是愿意代劳。”
“有没有名字倒罢了,”江宛笑道:“倒是你这孩子喜恶全在脸上,怎么对宋吟就这样嫌弃了,反倒是对你的平侯兄却爱得不行。”
江辞正要辩解。
江宛又说:“可别叫我去读沈望的文章了,我没那个闲工夫。”
听他姐这样不思好学,江辞忍不住扼腕叹息道:“天下又少了一个读平侯文章的人。”
江宛无语地看着他,又吃了一颗葡萄。
过了会儿,江辞也开始吃葡萄,他们俩沉默地吃了一会儿。
江辞又问:“姐姐,你为何如此?”
江宛不解地看着他。
“若欲和离,未必没有更好的法子,操纵公论舆情,未必不受反噬。”
他倒是聪明,江宛不过请他去找程琥在街头巷尾散布些流言,他就知道江宛是要和离的。
江宛心中一沉。
这又何尝是她愿意的?
不过是她实在没有底气,才想借些民间的声势。
不过江宛不愿意让江辞知道自己的处境,只笑着反问:“你是不是还想撮合我和沈平侯?”
“我是觉得姐姐与其设法和离,直接嫁人反而更容易。”
江辞满脸认真。
“可我不想嫁人。”江宛吃腻了葡萄,拍了拍手,梨枝便递了块温热的手巾给她。
江辞有些困惑地看着她:“姐姐还想着宋吟?”
江宛摇头:“只是不想嫁人,觉得嫁人没什么好的。”
“嗯。”江辞若有所思地皱着眉,“也好,这样我就可以照顾姐姐了。”
江宛笑着刮他的鼻子。
江辞不知道在考虑什么,表情颇有些苦大仇深:“可是祖父很希望姐姐再遇良人。”
“我也很希望自己能遇到良人啊。”江宛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但是那个良人一定不能纳妾,而且要把圆哥儿视若己出,最好英俊潇洒,位高权重。”
“满大梁也不见得能找出这样一个人吧。”边上听了好久闲话的夏珠不由感叹道。
江辞却有些不赞同:“如今的世道,什么事情没有,兴许明日便有一个这样的人才落在了咱们家门口呢。”
你的自信真是让人感动。
江宛看着江辞睁眼说瞎话还满脸诚恳,一时有些叹服。
江宛道:“无论如何,找不到这样的人,我是绝对不会成亲的。”
夏珠即刻颇为同情地看了江宛一眼。
江宛失笑,怎么看夏珠的意思,是觉得她这辈子都嫁不出去了。
但是有什么关系呢?
江宛伸胳膊,掐了把夏珠的脸颊:“反正头一条就是不许纳妾,成婚前先给我签字据,一旦逛窑子纳妾,立刻和离,家产全归我。”
夏珠捂着被掐了一把的脸:“这也太狠了,哪儿能有这样的傻子……”
江辞也深深觉得,这样的傻子怕是不多的。
他与夏珠对视一眼,竟然与这位壮丫头有了惺惺相惜之感。
或许,这就是高山流水遇知音吧。
江宛却不以为然地笑了笑。
没有这样的男人,大不了她就自己过罢了,也没什么了不起。
要她心甘情愿地和另一群女人被关在内宅里,过彼此煎熬的日子,还不如直接让她去死。
她觉得妻妾关系让人窒息的地方,就好比一群人被塞在一个屋子里,所有人都死死盯着彼此,却没有人看窗外。
光是想想就忍不住起一身鸡皮疙瘩。
“姐姐想做什么都可以。”江辞最后说。
江宛心中颇感动。
“那姐姐现在很想看你作画。”
不知何时,天边忽然飘起了小雨,雨水顺着亭子翘起的檐角打在一丛碧绿的杜鹃上,如诗如画。
江宛早晓得江辞画艺过人,便撺掇他画画。
梨枝极上道地自告奋勇,回去取画具。
江宛便与江辞边喝茶,边等着。
江宛问他:“祖父总说你只爱读书的,怎么又想着学了画画?”
“姐姐这是又不记得了,我小时候去你书房里玩,翻出父亲的遗作,却失手弄污,姐姐气得好几天不肯理我,我才学了画,廖先生总说,咱们姐弟二人在画上都有些常人不能及的灵气,是因为父亲画技极好的缘故。”
“廖先生?”江宛总觉得有些耳熟,“我怎么记得安阳大长公主如今的驸马便姓廖,也是个画师。”
“就是那位廖先生,也因他与安阳大长公主的这段关系,祖父才没宣扬我与廖先生有过师徒缘分之事。”
远处,梨枝撑着伞慢慢走来,月白色的裙子隐约在雾气般的雨丝中,显得很是袅娜清新。
不一会儿,梨枝便到了亭前,转身收伞,对江宛道:“程少爷来了。”
“程琥?”
春鸢点头。
“人呢?”江宛问。
梨枝答:“正在后门等着。”
她话音未落,一道有些玩世不恭的男声响起:“我已经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