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海洋背着包，袖着手，卷缩着身子，额头挂着冰凉的细汗，无精打采，漫无目的转悠着，在西北风里哆嗦着。
喉咙干渴的难受，总觉着有口咳不出来的东西堵在里面，时不时用舌头舔舔嘴唇，生怕嘴唇因为干渴而破裂，影响了找工作时的形象。
可恶的骗子！有能耐骗大款去，欺骗我一个负债累累的乡下女人算什么本事。二十块钱呐，一斗小麦的价值。一斗小麦在田里需要生长250天。不容易呀！
来到路边一个小买部，摸出一块钱，买了一瓶矿泉水，拧开瓶盖，咕嘟嘟一口喝下了多半瓶。
拧上瓶盖，长长地吁出了因受骗而窝在肚子里的一口气，打了一个满足的凉水饱嗝。呵呵，不知道是因为肠胃太满足，还是因为水太冰凉喝的太急了，这饱嗝一打起来就停不住了。
“呕！呕！”
打一个饱嗝扬一下头，惹得小卖部老阿姨咯咯直笑：“闺女，你过来，老姨给你倒点热水喝下去就好了。”
“呵呵，不用了。”
老阿姨一句话，像西北风中送暖，秦海洋羞得脸红到了耳根，不感到冷了。
捂住嘴，拎着剩下的半瓶水转身就走。
海洋是有文化人，在家里养鸡之前，因为丈夫迷恋赌博不常在家，为了打发寂寞，有空闲就躲在屋里看书，她想起了在书上看到的一个快速制止打饱嗝的方法。
来到路边，放下包和手里的瓶子，趁无人注意，转身面向路边的草坪，闭上眼睛，向天上伸直双臂，展开双手，扬起头，做了十七个深呼吸。然后，慢慢掌心向下，收回双手，中指贴在两边裤缝，轻轻吐气，收直脖子，下颚微收，睁开眼睛。
此法果然凑效，秦海洋呼吸正常了。
在包里拿出一个涤丝布袋子，从里面取出一片锅盔馍和一个煮鸡蛋，在草坪护栏边上坐下来，迎着西北风，开始了来到省城的第一顿晚餐。
天黑了。路灯亮了。门店霓虹灯和各种五花八门的灯同时打开了，整个城市的傍晚五彩缤纷，比白天还美。
可是，秦海洋没有心情再转悠了。
她累了，不愿住旅馆，要将那被骗走的钱节省出来，欲找个僻风的地方早点休息。
在一家正在锁门的家电门口站住，未来及观察，被衣着时尚，留着满头大花卷烫发的女主人喝道：“小狐狸精，滚远！再敢打我老公主意，老娘叫人扒光你的衣裳，吊在门口示众。”
认错人了吧？海洋后退一步，没有辩证，也未理睬，迅速离开。
如此厉害的女人，怎么连自己丈夫也管不住呢？是不是管理太严，管炸了？物极必反嘛。
联想起自己，要是当初就这么厉害管理长福，他能活到今天吗？我还能在这里被人骗钱，不明不白遭呵斥吗？
摇了下脑袋，将不愉快甩掉，继续往前。
“小姐，请问住宿吗？高档酒店八折优惠，免费早餐。”
一位脖子上搭着围巾，穿羽绒服紧腿裤的窄脸瘦高个男青年，拿着一沓名片点头笑着，迎面询问秦海洋。
全世界人都知道“没有免费的午餐”，这里居然有免费的早餐！假如不住宿还会有吗？
海洋扫了一眼对面的人，那紧腿裤是“提高警惕”型的，露出红色的低腰袜子和干瘦的脚踝，一双棕红色尖头皮鞋显得格外长。
担心被纠缠，说谎马上有人来接，擦肩而过。
来到一家“陕西信合”门口，秦海洋看着“信合”两个字觉着特别亲切，也许是因为她认为信合是专和农民打交道的缘故吧？因为她的钱就存在乡上的陕西信合银行里。
见房檐台大理石贴面，挺干净的，大门两边的上角还装有对望的摄像头，警觉而且威慑，意思是说，坏蛋们，离远点，上这个镜头，保你倒霉。
墙角光线不明不暗，睡觉正好。
秦海洋走上台阶，在包里拿出一张床单顺着墙铺开，将包放在角落，靠着坐下，准备在这里过夜了。
尽管在家里时，秦海洋并不愿意去想自己的事情，但是在她心灵深处，没有一天忘记过。
因为在那个环境里，空间和物品都是和人息息相关的。所谓触景生情，触物伤情比喻的再也恰当不过了。
秦海洋的确够坚强！一点儿也没有被鸡舍、丈夫和婆婆击溃，无论她是装着，忍着，还是心里一直在哭着，总归还是未从行动、从脸上表现出来。
现在，她彻底解脱出来了，有了可以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挨饿受冻，不足挂齿。
坐在那里，眼前不时浮现在职介所的那一幕，耳边不停地回响起那个可恶女人和那个所谓经理的声音，胸中的怒火燃烧得她感觉不到冬夜的寒冷。
我怎么这么笨呢？轻而易举就被人骗走了二十块钱。二十块钱买成二十只鸡苗，养大了要产多少鸡蛋呢？唉，权当贴了膏药，给鬼魂焚纸了！
秦海洋想着，自责着，诅咒着渐渐打盹起来。
风越刮越大了，零零星星的路人猫着腰走的急。
马路上不时有塑料袋和纸片被风卷起，在空中飘着，兜一阵子又落下来，意犹未尽在地上打着旋转，像是在嬉戏追赶，又像是在互相驱逐。
夜深了。城市安静了许多。
出租车和拉土车成了马路上的主角，狂按喇叭，狂奔驰。
灯光暗淡的角落里，秦海洋袖着手，胳膊环着并紧的双膝，耷拉着脑袋，坐着睡着了。
此刻的她，活像一个久病的乞丐，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一个卖火柴的小女孩，无依无靠，孤苦伶仃。
昏暗中，秦海洋梦见，她在一家大酒店的豪华会议室，穿着管理人员的制服，站在主席台上给员工们讲话。一个相貌很像她逝去丈夫的人冲上讲台，狠狠地对她说，这里是城市，是国际大酒店，你怎么可以说养鸡的事情呢？滚下去！秦海洋拼命解释，嘴里却发不出来声音。
大概是熟睡中秦海洋的气管窝住了，她本能地仰了仰头，又寒颤微微昏昏睡去了。
被冻醒了，浑身哆嗦着抬起头，啊，下雪了！
海洋冻得发紫的脸上显出了僵硬的喜悦，老天爷，你好好下吧，下透了明年春上就不用灌溉花钱了。
心里说着，浑身就来劲了。
脱掉红色的运动装上衣，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僵硬麻木的腿和腰杆，跳下台阶，精神抖擞练起了长拳。
与其说是兴奋得练拳，倒不如说是冷得实在受不了！
一辆出租车在她前边停下，司机点着一支香烟，观看了几十秒钟。
秦海洋见有了观众，挥手扬臂，抬腿飞脚，练的更加起劲了。
寒夜实在是太长了。不知过了多久，东方才有点儿泛白了。
海洋蜷缩在角落里，捂着耳朵雕塑一般，凝望着马路和朦胧中飘飘洒洒的雪花。
在包里摸出一块锅盔馍，咬了一口嚼着，怎么也咽不下去。将剩下的放回包里，心里盘算着，城市的早晨干什么的人起来的最早？
几辆拉蔬菜的农用车呼啸而过，紧接着是卖早点的三轮车，然后就是拎着袋子，拿着耙子捡破烂的。
“唰——”“唰——”
环卫工人扫雪的声音也在不远处响起来了。
秦海洋认为，自食其力的普通人就应该早起。
“起早的鸟儿有虫子吃。”说得太好了。
天好不容易才亮了。周围渐渐热闹起来。
今天是腊月二十九，马路上的车比往日少了许多，并且速度也没有以前那么快了。行人里那种边走边吃喝的上班族也不见了。
一切节奏都缓和下来。
秦海洋拿起床单抖了抖，叠好放进包里，又拿出小镜子照着，用手梳理整齐了头发，抠了抠眼角，用唾液发粘的舌头舔了舔嘴唇。
她需要赶紧去找个地方喝点热的暖暖身子，找个活挣钱。
大多数门店已经停止营业了，门框贴上了各种祈福招财求平安的春联。
秦海洋走着看着。
一家泡馍馆在大门玻璃上的福娃旁贴着一张打印着文字的纸，海洋有点好奇，走近去看，那纸上印着“过年不泡馍，回家泡老婆。各位新年好！正月初十接着泡。”
看罢笑了笑，心想，城里的人真是什么话都说得出口。不过她认为，仅凭这张纸片，老板起码能给自己多招揽几个生意。
来到一家卖胡辣汤的摊位跟前，问了价钱，坐下来叫了一碗，拿出包里的锅盔馍泡在汤里，端来桌子上摆着的油泼辣子碗，剜了几勺子辣子，就着煮鸡蛋吃起来。
头上顶着小白帽，冻得鼻子发青的、刚才给海洋端汤的小男孩一直站在那里盯着她，用浓眉下的眼睛瞪她。
秦海洋才不管那事，狼吞虎咽，只顾吃自己的，你把油泼辣子摆在桌子上就是免费让人吃的，没有规定一个人该多少。
吃完饭开了钱，嘴唇辣得直吸溜。瞅了桌子上没有免费擦嘴纸，心里骂着真是个小气鬼，将手伸进牛仔裤口袋，掏出一团卫生纸擦了嘴，故意将纸团放在桌面上，并且回敬给那个小男孩一个超白的白眼，心里暖哄哄地背起旅行包找工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