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晚的月亮是血色的。
皇帝下了死命令, 压下遇刺之事, 不许走漏半点风声。
即便如此, 一夜之间, 宫中戒备森严,京畿营更调派了人手过来,严守各处宫门, 一只飞鸟都别想出去。
行刺的是假扮成僧人的北羌细作, 兵器则藏于‘法器’之中,进宫时未能检查出来, 证明宫中必有内应。
查清之前,这几日的早朝免了, 除非有令牌和圣旨,否则任何人不得出入皇宫禁地。
后半夜悄无声息的过去。
曙光破晓。
慈宁宫外, 多了面生的侍卫分班次巡逻, 宫人见了好奇,却问不出什么来。
就连李太后都蒙在鼓里。
西殿中。
江晚晴一夜惊梦, 一会儿梦见滚烫的血溅在自己脸上, 空气中都是刺鼻的血腥味,一会儿梦见许多书中遗漏了的细节。
从前, 她只关注发生在江晚晴死前的事情, 即使回想起别的,也专注于江雪晴、凌昭身上。
她竟然忘记了, 何太妃是出场过的有名有姓的反派人物。
后期废帝被太监挑唆, 意欲对凌昭动手, 就是和这位有着一半北羌血统的何太妃联手,结果当然是功亏一篑,不得好死。
她怎会选择性地遗忘这么重要的环节。
书中,事败后,何太妃一改往日娇媚动人的作态,冲着皇帝尖声大叫‘你不配、你不配!’。
一声声,听的人心惊肉跳。
这三个字究竟是什么意思?
不配为天下之主,还是不配为大夏国君?
忽而梦中景色一变,又是那夜的血月惊魂。
冰冷的刀刃狠狠割破刺客的咽喉,猩红的血喷涌而出,她的手上、脸上,全是血,视线也只剩血雾茫茫。
透过浅红色的幕布,她看着那人从容迎战,敌人的血染红了明黄色的龙袍,看着他手起刀落,一个又一个刺客倒下。
有一人扭过头来,正对着她,那张脸因极度的痛苦和不甘而扭曲,眼睛似要瞪出来,死死盯住她。
他的身体抽搐几下,如同砧板上离水的鱼,渐渐的,不动了。
那双可怖的眼睛始终未曾合上。
从小到大,她连杀鱼杀鸡都不敢看,却在这一刻,猝不及防的直面死亡。
到处都是死人,离她如此之近,耳旁充斥着刺客濒死的惨叫。
而站在他们当中,手执滴血长刀,宛如修罗的男人,分明是那样熟悉的眉眼身形,却又是无比的陌生、遥远。
他双眸冰冷,血光映在他眼底,沉淀为嗜血的色泽。
这……这就是战场上的他么。
你死我活的生死关头,她知道不应该对他感到畏惧,就像不该去同情死有余辜的刺客。
但她真实的惧怕着。
并非怕他,而是那一瞬间,她恍惚的想,若当真是在战场上,他身上的血是他自己的,她……她想不下去。
只一个转瞬即过的画面,已经令她不由自主的惊叫起来。
“娘,娘你醒醒……”
福娃趴在床边,看见江晚晴睡梦中都紧锁着眉,冷汗直冒,心中害怕起来,用手轻轻推她,下一刻,小手被人按住。
他抬起头。
容定拿着一块浸过热水又绞干的帕子,侧坐床沿,细心地擦拭女子额上的冷汗。
半晌,他转头,抬起手,手指轻勾福娃脖子上的一圈红绳。
福娃拍开他的手:“小容子,孤说过你几回了,不准碰孤的长生果,任何人都不准碰!再有下次,孤要骂你了。”
容定问他:“是姑娘给你的么?”
福娃认真点头:“所以你不准乱摸。”
容定笑了笑:“那太子殿下可要收好了。”
说罢,便没了言语。
福娃盯着他看了眼,忽然惊道:“小容子,你、你的肩膀!”
他的肩膀上有血,衣服破了,皮肉绽开。
容定偏过头,看了看。
昨夜冒险冲进养心殿,肩膀上遭利刃划伤,伤口不深,早就愈合了,只瞧着吓人。整整一个晚上,他压根没觉得疼痛。
他的目光又转向江晚晴。
当时,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一人身上,自然无暇顾及其它。
他轻叹,手伸到半空,原本沉睡着的女子突然叫了声,猛地坐起来,双目无神。
“姑娘。”
江晚晴涣散的眼神逐渐清明,看着他,喘息:“我……我昨天……”
“你惊吓太过,昏迷了。”容定轻声道,“都过去了。”
江晚晴沉默一会儿,安静下来,见福娃在身边,忙安抚了孩子几句,又叫宝儿进来,带太子先出去,这才开口:“我要见一个人,你随我——你的肩膀受伤了?!”
容定淡然:“无碍。”
他的衣服没换过。
江晚晴看了一眼窗外天色,静静道:“你一直在这里。”
容定微笑:“是。”
江晚晴才平静下来的心,又泛起一丝波澜,起身下榻,给他肩膀上过药,又等他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回来,便一起离开慈宁宫。
这一路,到处都是侍卫。
容定走了会儿,往前望一眼,道:“姑娘去启祥宫?”
江晚晴警惕地看着四周,压低声音:“我想起来了,昨天……你说过皇上没中毒,还说什么酒里掺水。那壶酒,你换过了。”
容定并不否认:“是。”
江晚晴问:“酒里原本有什么?”
容定看她一眼:“穿肠剧毒,无药可解。”
江晚晴后背一凉,心中却越发安定。
这答案,正是她想要的。
“酒是何太妃给太后的。”
“对。”
“那些装扮成僧人的刺客,也是何太妃安排的?”
容定笑了笑:“她没本事调动那些人,最多勾结外敌,同流合污而已。”
江晚晴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忽又停下,震惊地看着他:“你……何太妃勾结外敌,你是现在想明白的,还是——”
“一早就知道。”
江晚晴愕然:“那你为何……”下意识的问出口,突兀地停下,摇头:“不,你别告诉我。”
他不会拿这种事冒险,姜太公钓鱼,不是这么个办法。
但他明知有何太妃这个隐患,却不曾提醒任何人,难道……重生为太监后,他动过利用何太妃等人,铲除皇帝的念头?
江晚晴生生咽下这个问题。
前面就是启祥宫。
江晚晴放慢脚步:“如果……”想说的话难以启齿,沉默片刻,接着道:“如果你的半世人生都活在骗局当中,真相是丑陋的,而突然有一天,这长达数十年的骗局注定会被戳破……你希望彻底揭露真相,还是留下幻想中的美好?”
容定不曾犹豫:“真相。”
江晚晴听他脱口而出,怔了怔:“即使真相令人痛不欲生?”
容定淡声道:“真相丑陋,那也是事实,幻象再怎么美好,都是假。快刀斩乱麻,总好过下半辈子活在疑神疑鬼的猜忌中,至死不得解脱。”
他看了看她,声音轻下去:“至于看清真相后,是接受,亦或是死心,全凭个人选择。”
江晚晴许久无言,最终,苦笑一声:“巧了,我也是这么想的。”
宫门前,一队巡逻侍卫经过。
江晚晴等他们走远,抬步进去,各处房门紧闭,出奇的安静。
有点古怪。
何太妃所住的偏殿一隅,竟连洒扫的宫人都没有,平时常见的太妃太嫔们,更是不见踪影。
唯有一间屋子里,有人在轻轻哼唱,异域风情的陌生曲调。
江晚晴在门口停下,对容定道:“你在这里等我。”见他似要反驳,打断他:“她真想对我下手,早动手了,不会只针对你。”
就连那毒酒,都是为皇帝准备的,她就是个倒霉的陪葬品罢了。
她转身,推开门。
殿中一片死寂,木门吱呀呀的声响,疲惫且诡异。
何太妃一袭素衣,头上簪着玉钗,倚在雕花窗前,听见有人进来,回头瞧了眼:“你来了。”她笑了起来,语气温柔,就像平常的问候:“姐姐,你看我,打扮的像不像你?”
江晚晴道:“像。”
不管是从前在先帝后宫,或是现在,她都喜欢穿颜色鲜艳的衣裳,妆容更是精致的挑不出一丝差错,此时此刻,却是洗尽铅华的素净。
何太妃又问:“好看吗?”
江晚晴点头。
何太妃笑了一声,喃喃道:“你一直这么打扮,他……他一定喜欢。”
江晚晴回头望着门口,问:“其他人——”
“姐姐这一路过来,觉得太安静了?”何太妃开口,满不在乎:“用不了多久,燕王就会查到我这里,到时侍卫来抓我,众目睽睽之下,我可不想当着这么多好姐妹的面,出这个丑,就让她们先在黄泉路上等我……”
尾音渐低,她看见江晚晴的脸色,又是一笑:“姐姐真是好骗,我逗你玩的呢,迷香而已,睡一觉就醒了。”
江晚晴低头,看向角落中一名伏在地上、一动不动的侍女。
何太妃的目光落在那尸体上,无动于衷:“她死了。早晚是要没命的,比起关在大牢中受尽酷刑折磨,人不人鬼不鬼,不如就这么体面地走。”抬眸,看着对方,淡淡笑了笑:“姐姐,借刀杀人需得用到你,我跟你说声对不住,你人没事,这样很好。”
那笑容竟是真心实意的。
何太妃眼神愈加疲倦,又有些恍惚:“他那么喜欢你,难得见他动怒,都是因为惠妃对你下药,既然如此,我怎会想杀你……”
江晚晴突然道:“你方才哼的歌,是北羌的曲子么?”
何太妃微微一惊:“你知道?”她点了点头,声音静下来:“是,母亲小时候哄我睡觉,便会唱这首歌。”
江晚晴看着她:“你执意杀皇上,也是因为——”
何太妃冷冷道:“在姐姐眼里,他是皇帝,在我眼里,他永远只是燕王,永远取代不了先帝的位置!我杀他,可不是为了北羌……”
她冷笑了下,眸中恨意汹涌:“我恨他谋权篡位,我恨他以一个意外横死的宫女替代你,与先帝同葬陵寝,使他长眠都不得安宁!我更恨他和你两情相悦,为此先帝一生黯然!”
从来就只为了那一个人。
她双目血红,咬牙切齿:“他不配!”
江晚晴回头看了一眼,不知这番话,那人听见没有。
少顷,她问:“你想回去吗?”
何太妃嗤笑:“北羌?”摇了摇头,倦声道:“以前听母亲说起北羌风光,很想去看一看,可早就不想了,当年因为我告密,死了多少北羌细作,其实我也没那么伤心。”
“江南呢?”
何太妃沉默一会,自嘲地笑笑:“想,但是回不去了——从对先帝心动的那一刻起,就不回去了。”
她回眸,看着江晚晴,叹息道:“姐姐以为家就是故乡么?不是的。”抬起一指,按在跳动的心口上:“这里装着谁,想念最深的又是谁,他在哪里,那就是家。”
江晚晴心中一颤。
何太妃又叹一声,摊开手,掌心有两粒朱红色的药丸:“先帝已经不在,我活的没有意思。既然杀不成凌昭,是时候追随他而去。”
江晚晴道:“等等。”
何太妃挑眉:“姐姐还有话说?”
江晚晴走上前:“这药是——”
何太妃笑笑,拈起其中一粒:“本是融在酒里的,不知为何没奏效。姐姐小心着些,别碰,一粒下去,不消半个时辰,必会受尽苦楚而死,大罗金仙都救不了。”
她漫不经心的说着话,将那药放进唇中,嚼碎了咽下。
明知道是这种结局,明知道会受苦受折磨。
何太妃拨弄了下鬓边碎发,对着江晚晴莞尔道:“无论如何,都是我背叛了北羌,背叛了与母亲的誓言,死的太轻松,将来下地府,只怕那些冤魂不肯放过我……”停顿片刻,她淡然道:“姐姐走罢,等会儿毒性发作,那场面可不太好看,别吓着你。”
江晚晴脸容苍白,神色却平静而镇定:“我有一事相求。”
原本还有断断续续的谈话声传来,这会儿完全寂静无声了。
容定皱眉,推开门:“姑娘。”
忽然的开门声惊动了门内的人,江晚晴倏地转身,看见是他,神色复杂:“可以走了。”她又看了何太妃一眼,轻轻道:“多谢。”
何太妃没听见。
她只是呆呆地看着门口那人,一瞬不瞬,甚至不忍眨眼。
腹腔中一阵绞痛,豆大的冷汗从额角掉落,毒性开始发作了。
她咬着牙,依然固执地盯着那人,看着看着,眼泪滚落:“是……是你吗?”
江晚晴轻叹一声,走到外面。
容定便也转过身。
何太妃追上几步,又因疼痛寸步难行,狼狈摔倒在地,眼睁睁见那人走远,用尽全力喊了出来:“陛下!”
那人脚步一顿。
眸中不断有泪落下,她却笑了出来:“是你换了酒……我一直觉得你熟悉,没来由的熟悉,从前,我就告诉自己,若有来生,便是化作飞灰,我也能认出你……终究做到了。”
泪水顺着面庞而下,唇齿之间满是咸涩。
她忍着五内俱焚之痛,低低咳嗽两声,有血从唇角溢出:“我就要死了……咳,我要死了,你都不愿意回头,看我一眼吗?陛下,我这一生,辜负太多人,可是对你……对你……”
她痛苦地咳嗽起来,又吐出一口黑色的血,唇角扬了起来:“我差点害了你,幸好……咳,幸好你没事……我也安心了。从今而后,我……”
她攥紧手,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想抵抗住灭顶的疼痛,透过逐渐模糊的视线,痴痴望着他:“我只愿,陛下今生得以为您自己而活,所求尽能圆满……不……不会像我,一生都在追逐您的背影,永不得所爱……”
看不见了。
她看不见,那个人可曾回头,又或者早已走远。
一生所求皆是浮光梦影,海市蜃楼。
可濒死的这一刻,她竟是高兴的。
求不得又如何,她自是万劫不复,但他平安无事,最后还能见他一面,她已经满足。
他没有死,他在江晚晴身边。
太好了。
从启祥宫出来,江晚晴心事重重。
忽听身后有人问道:“是姑娘告诉她的么?”
江晚晴有些惊讶,停下,等他跟上来:“你……你没等她——”
“我从前不曾在她身上多费心思,如今也不会为了她,让姑娘久等。”他顿了顿,漠然道:“她也不会想我看见她咽气。”
江晚晴不作声。
容定轻叹:“你总是心软。”
江晚晴淡淡道:“有来有往,互不相欠而已。”
回到西殿,江晚晴去找福娃了,容定才到后院,就见有人已经等在他门前。
秦衍之看见他,还是那温和有礼的样子:“容公公。”
容定看了一眼他身后的佩刀侍卫,笑了笑:“秦大人找我有事?”
“不。”秦衍之道,“是皇上传你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