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我看什么看,穿上衣裳!”
骂完军官,许卫东下一个又骂小妮子。
小妮子先没明白许卫东为何突然发火,可下一秒看到张灵芝,她就明白了。张灵芝拉上船之后,就两手环膝,坐在船头一动不动,没穿鞋的脚也尽量往裤腿里缩。
“灵芝,给你点。”小妮子挨着张灵芝坐了下来,把衣裳顶在头上,和张灵芝共批一件。
整个市区都被淹了,水没退下去之前她们是不能再回来了,船上陆陆续续又上了其他人,挨个排队坐,小船被挤得满满当当,还有人拎行李抱大米上船。
本来救生船只就少,行李箱米面口袋再占点位置,就意味着他们要来回多行几趟,亟待救援的人生还希望就更渺小。
许卫东冲大家道,“米面可以留着,行李箱别带,有救援物资供给,除了可以装在身上的钱财,其他全丢下船!”
众人互相对视,没人有动静。
许卫东两手掐腰,没穿军上衣,胳膊上的肌肉贲起,背着阳光,整个人显得愈发孔武有力。
“不扔的全跳下去!”说完,不给人缓神的机会,随手拎了行李箱破口袋就往水里扔。
“我的娘!里面有我刚做的新衣裳!”年轻女同志哀嚎。
“少你一个行李箱就能多坐一个人!”许卫东冲他吼,一夜没睡,脾气相当暴躁,扫了一眼缩在船头的人,才发现已经缩成一团睡着了,挨在她脚边的小狗累得趴在地上直吐舌头。
她就这么放心了?
年轻女同志敢怒不敢言,其他人默默的开行李箱、解蛇皮袋,把钱财全装在身上,纷纷扔下了随身衣物。
不知道过了多久,总算被送到了没有洪涝的地方,是个小山包,连着小山包的是绵延无际的山脉。
小妮子醒了,把小狗抱上,和张灵芝扶着下了船,光脚踩在地上,随着大队人马前往救援点,她两鞋子早就不知被冲到了哪里,光脚走路肯定不比人家穿了鞋的,越走越慢,很快就掉了队伍。
许卫东和另外一位军官善后,军官同志心细,对小妮子道,“我鞋脱了给你穿!”
说完立马脱了脚上的解放鞋,憨笑道,“我们皮糙肉厚,光脚训练也是常有的事。”
小妮子忙道谢,这个时候了,也没啥好讲究的,小妮子道,“灵芝,你脚不是划破了吗?要不你先穿军官同志的鞋吧。”
军官同志微黯然,随即招呼张灵芝,笑道,“同志,快穿上,不然你够呛能走到山上。”
张灵芝脚底板确实痛得不行了,顾不上其他,道了谢穿上。
小妮子面前又多了双解放鞋,扭头看许卫东。
许卫东道,“别看我,快穿上。”
小妮子没客气,把脚放了进去,她脚小,穿进去脚后跟后面还空出一截,只能当拖鞋趿拉,从许卫东的角度看,就像偷穿大人鞋的孩子,还有,小丫头的脚可真白啊,原本觉着她的脸就挺白了,没想到脚更白更嫩...
半山腰上搭了帐篷,正中间支了一口大锅,粗粮细粮随意堆放,人来人往,加上医护人员脚步匆匆,场面相当混乱嘈杂,事出突然,很多东西准备的还不够完善。
小妮子这一拨人被安排住进了帐篷,打地铺,四个女人挤在一块,有穿军装的同志给他们发放刚煮好的吃食,地瓜干面粥和咸菜干。
张灵芝食不下咽,眼眶又红了起来,“咋办,我家那边地势低洼,肯定被淹了,我爹娘还有我弟弟...”
小妮子也没心思吃东西,芦汪北的地势偏高,应该不会造成大灾难,可她还是担心,她没了消息,家里人会不会以为她死了...
小狗得了生还,早就饥肠辘辘,冲小妮子直摇尾巴,饿得呜呜低叫。
小妮子看了看帐篷里的其他两个女同志,皆神色寡淡,低头吃着自己的饭,小妮子倒了面粥在手心里,让小狗舔,舔完了再倒,不知不觉小狗竟把一碗面粥都舔个干净,满足的舔嘴角,小狗是个明白狗,被小妮子救了之后,谁也不跟,就紧围在小妮子周边,吃饱了就趴在她脚边打盹,全然无忧无虑。
小妮子摸摸小狗的脑袋,忍不住笑,冷不丁抬头,瞧见许卫东两手掐腰站在大石块上似乎正看着自己,小妮子想了想,把碗筷给张灵芝,让她帮忙送给大灶,朝许卫东走去。
“咱们这是在哪里?”小妮子仰头看着他。
许卫东道,“泽阳和临市的交界口。”
闻言,小妮子忙问,“离我家近不近?能不能回芦汪北?我想回家,我爹我娘指定担心死了...”
小妮子话音渐低了下来,到底才是个十五六的小姑娘,碰到这种大灾难,能坚持到现在没哭鼻子,实属不易。
许卫东听出了她话里的难过,拍了拍她的脑袋,“芦汪北灾情不严重,想回去也不是不行,等我消息。”
闻言,小妮子立马瞪大眼,“真的?”
许卫东顺手扯扯她的麻花辫,“叫声东子哥,叫了就带你回去。”
小妮子没打顿,相当干脆的喊一声,“东子哥!”
许卫东满意,让她先回帐篷等着,等灾民相继被送上山之后,天已经擦黑了,许卫东来找她,想到立马就能回家,小妮子不是一般的激动,她一走,小狗也跟着她一块,活奔乱跳冲在前面。
“这狗倒是忠心!”许卫东笑,“它叫什么?”
小妮子摇头,“这个我还没想过,也不知道它以前的主人喊它什么。”
“我看叫它狗.屎运好了。”
小妮子汗颜,“这叫什么名字!”
许卫东道,“好歹是碰上你救了它一条狗命,这不是踩到狗.屎走大运了?”
小妮子被他说得直乐。
芦汪北就在泽阳和临市交接处,从这里回去,路程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没打顿走了一个多小时才到芦汪北境内,进了芦汪北,小妮子就熟悉路了,带许卫东抄近路回大坟前。
郑家刚吃了晚饭,情绪皆低落,大妮子回了娘家,一家人坐在院子里唉声叹气。
郑二婶想想就想哭,冲郑二叔道,“我就说,不让小妮去念高中,她要不去念,这不啥事都没有了么...我的娘啊...”
眼下泽阳市还是汪洋一片,郑二叔就是跳进去捞人也摸不到个影,人还没游到高中,自己就先被淹死了,不由大叹气,“先别乱想,说不准咱家小妮...”
“爹娘,大姐二哥!”
郑二叔话音刚落,小妮就飞奔家来了,郑二婶摸摸眼,生怕看错,待人影近了,可不就是她家小妮吗?!
郑二婶扑通一声跪下冲老天爷磕了个响头,把小妮抱在怀里,又嚎啕哭了起来,“死丫头,咋就这么让我不省心呢,让你去念书!”
大妮也跟着哭,娘三个抱成一团哭声震天。
杨素英挺着大肚子劝她们,“小妮回来就是好事,别哭别哭啦!”
郑二叔要淡定点,但还是激动的红了眼眶,小二瞧见跟小妮回来的还有个军官同志,忙将许卫东迎了进来,郑二叔这才缓过神,抓住许卫东的手使劲摇,“谢谢军官同志呐!”
等都缓过了神,郑二婶忙去张罗烧饭,要请许卫东好好吃一顿答谢人家!
家里的老母鸡一咬牙,给宰了红烧,鸡蛋还有几个,切辣子炒了,大饼烙了几张,用的全是黑面。
杨素英坐炉膛口烧柴禾,忍不住提醒郑二婶,“婶子,等洪水一退下去,你看吧,咱们明年指定要缺粮食,地窖里的粮怕是不够熬到明年年末啊。”
郑二婶叹了口气,“这还用你说,我知道咱们明年指定困难,可咋办,人家好歹救了咱家小妮呢,这天大的恩情,哪能亏待了人家!”
听郑二婶这么说,杨素英想想也是这个理,遂而不再多说,摸着自己的肚子发愁,这娃赶的时间不好啊,怕是要跟着他们受罪了。
吃饱喝足,被郑家人相送出来,许卫东脚步轻快,往芦汪北街道上走,摸到陈家,他们都还没睡,旦旦撅着屁股蹲在院子里拉.屎。
许卫东过去踢踢旦旦小屁股,旦旦回头看看他,有点想不起来是谁了,随即扭回头,继续专心致志拉.屎。
“这么晚,你这孩咋来了?”许淑华拿草纸出来给旦旦擦屁股。
许卫东含含糊糊说了个大概经过。
旦旦撅着屁股擦干净之后,自己蹬蹬跑回屋,扑腾着要爬上爷爷奶奶的炕。
许卫东跟着许淑华进屋,四下看看,没瞧见陈学功和秀春人影,“苗苗哥和小嫂子呢?”
“河坝被淹,野鸡野兔没处躲,他两去乘人之危了。”
许卫东又坐了会儿,觉得没趣,跟陈秋实夫妇打了招呼,又连夜赶回了部队。
这会儿秀春和陈学功已经摸到了临时的大山里...
短短两天不到,发生这么大的灾难,上头救援归救援,但有没有足够的财力物力来救就另当别论了,与其等着救助,还不抵自己想法子谋出路。
秀春和陈学功头天晚上出去,第二天早上了才回来,肩上背的、还有自行车上拖的,气喘吁吁赶到家,把堂屋门插上,战果全倒出来。
“我的娘啊,这么多...”
“还有一头鹿!”
“小点声,小点声!招人眼!”
陈学功和秀春两人跑了一夜,身上味道实在不好闻,陈老太烧了洗澡水,在三间头匆匆洗了澡,倒头就睡,善后的事就交给他们处理。
一觉睡到天擦黑,总算神清气爽,堂屋土坷垃地上的东西也被清理干净,旦旦手里捉着根野鸡毛在院子里自己玩。
秀春冲他拍拍手,旦旦笑得露米粒牙,扑到秀春怀里,妈妈妈妈叫个不停。
“昨晚跟奶奶睡,有没有哭?有没有闹奶奶?”
旦旦听不懂完整的句子,但他听懂了哭,头摇的像波浪鼓,“我乖~”
陈秋实无奈的指指晾衣绳上晒的床单,“哭倒是没哭,尿炕了。”
旦旦还在嘻嘻笑,“尿,尿了。”
秀春摸摸他脑袋,一扫近来沉重的心情,笑弯了腰。
天连着放晴,水库缺口被抢修,大水得以疏导,洪灾后的第六天水位才渐渐消退,逃难的人群陆续回乡回城。
被洪水冲过的地方满目疮痍,不少房屋塌墙断壁,到处是大水留下后的痕迹,田里还有地势低的地方还有积水,大批的农民戴草帽挽裤腿在水里一阵摸掏,往岸上扔小鱼小虾。
陈木匠这几天很忙,天天去生产队,商量看能不能重新种庄稼补救。
这个节气,再不补种大豆就晚了,只能打地畦排上地瓜补救。
洪水之后易发瘟疫,生产队里的赤脚郎中去找了草药,在他家熬了大锅汤药,挨家挨户喊人拿搪瓷盆去他家盛汤药。
本来这是件好事,却被有心人拿来说事,说这是旧文化,是糟粕,应当摒弃,应当批判!
批来批去,都批了快十年了,还没批出个结果来,灾难之后,想着活命想着生存的庄稼汉们不由烦躁起来,甚至有人不顾其他,当众骂了出来,“放你娘个狗屁!饭都吃不上了,批批批,谁再喊一句我他娘的按在这里揍死他!”
这话要搁在以前,绝对有人逮住把柄,送他去改造,可现在庄稼人们竟产生了共鸣,批了这些年,他们又得到了啥?
还是吃不饱,还是穿不暖,洪涝一来,他们明年一整年又完蛋,这种日子,整他娘过够了!
不止庄稼人们心生厌烦,城里的商品粮户更焦躁,整个泽阳市一片狼藉,铁路被冲断,有的房子被冲塌,各大机关单位学校瘫痪,死伤的三万多人里可能就有自己亲属...
陈学功最早去上班,灾后生病的人极其多,他几乎住在了医院,许淑华也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吊儿郎当了,天天按时上下班,秀春成了家里最闲的一个,邮局一时半会都不能整顿好,处于待业状态。
大街小巷随处可见部队军官,送物资帮助重建,居民们惶惶不可终日。
每天有大批的人在粮站排队领救济,高粱面、地瓜干面,有幸领到玉米面的都得偷笑,大米白面想都不要想。
大卡车拉来的蔬菜就停在粮站门口,凭户口本一家两根黄瓜,一把豆角就是半个月的菜...
又过了半个月,邮局整顿运行,秀春去局里上班。
“泽阳有难,大家要齐心协力,咬牙度过难关!”周科长先来段鼓舞人心的话。
大家无精打采,稀稀拉拉鼓掌,秀春四下看看,不见牛哥身影,扭头问吴大姐。
吴大姐红了眼眶,“小牛一家都没能幸免!”
秀春心猛地一沉。
吴大姐又道,“还有小顾,农场离水库近,逃都没逃掉,直接被淹了,可怜他媳妇金兰香还怀着身子,娃年底就要生了!”
心不在焉开完会,局里人相继溜走纷纷去粮站,班可以不上,粮食可不能不买!连着几天,秀春都没买上粮,粮站的粮还是紧急从其他省市调来,这年头谁都不好过,兄弟城市再帮忙也帮不了多少。
僧多粥少,排了半天,才买到两斤地瓜干面,还不够一家人一天的量!
中午秀春炝了一盘豆角,高粱面掺地瓜面贴了馍馍,又熬了一锅面粥,桌上唯一的好菜就是炒野兔了。
旦旦好些时候没吃上鸡蛋羹拌大米饭了,一看又没他想吃的,背着手闹小情绪,“蛋!米饭!”
陈学功脑仁疼,伸手弹弹旦旦脑门,“看把你给惯的,瞎矫情,好好喝面粥!”
旦旦气鼓鼓的不愿意吃,扭头憋着嘴对秀春道,“妈妈,蛋,米饭...”
作者有话要说:准时更新~\(≧▽≦)/~
预告下一更:明早八点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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