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听得此言,立时慌乱起来,未经殿选的淑女在宫中游荡势必有损母家形象,又兼太子在其侧,更是于礼不和。
情急之下,郑潋顺势将邶如拽入一旁的矮子松旁,那矮子松高度适宜,正好可将二人藏于其后,她们看不见皇帝,皇帝亦看不见她们。
邶如偷偷瞥去,只看见皇帝一行人的衣袍边角。
佑樘低垂着头跟在皇帝身侧,只听得皇帝低沉着声音,言语中似有责怪之意,“听你的师傅们说,太子近日读书总是走神,神情恍惚,倒不如你四弟用心勤勉。”
佑樘听了忙地跪下,行了礼道,“儿臣知错,请父皇责罚。”
仿佛有熟悉的声音回荡在耳边,他的声音,自己是绝计不会记错的,他对自己说话是那么轻缓温柔,清朗如磁,能把自己的心化开。
怎么如此像?怎么如此像?
心中的疑问挥之不去,于她心中蜿蜒缠绕,使得本就乱如团麻的心愈发混乱。
邶如竭力控制住自己,可身体却早已不由自己控制的向外看去,索性郑潋抓住了她,轻声责备,“皇宫禁苑,怎的犯礼?”
皇帝看了看跪在地上的佑樘,仔细看去,深邃而坚定的眼神,像极了他那美貌却足够倔强的母亲,他身上流着一半的瑶族血液,让他的面庞看起来更加俊秀,只可惜这般的面庞,实在是让自己不高兴,仿佛当年如他的母亲一般,坚硬而冰冷的让人懒于去靠近。
这般的眸子,实在不像是诚心讨罪受罚的。
皇帝转过头去,语气愈发冰冷,“起来吧,朕怎的会不知你?”冰凉的语气,全然不像是一个父亲,倒是更贴近朝堂之上的君王。
皇贵妃嫣然一笑,急急上前去挽了皇帝的手,于一片玉佩敲打击撞声中说道,“陛下息怒,太子殿下定是出宫受了惊吓,现下时气又寒冷,才会如此的。”
皇帝轻叹了气,“罢了,罢了,终究是要慢慢学的,急不来。”
皇后听得此言,自然不免得要对自己这个养子申辩几句,“陛下放心,佑樘这孩子,平素里是最好学的,断不会辜负了陛下苦心教导。陛下于宫后苑中散步,怕是累了,此处离六宫之中倒也不远,陛下莫不如去岳婕妤处喝杯茶吧!”
皇帝显然疲累,随口道,“不必了,朕记得,上次宫中进贡了些松阳银猴,如今朕倒有些想了,不如,便去皇后处坐吧!”
皇后笑意盈盈,如同绽放的牡丹,“陛下忘了,上次臣妾已悉数给了佑樘这孩子了!”
皇帝若有所思,“那便去清宁宫吧,佑樘制茶也算得上是国手了!”
佑樘于地上起了,忙地应了,“那便请父皇母后移驾清宁宫。”说罢,他看了看一旁早已是怒目圆睁的皇贵妃,笑的轻蔑而谦卑,以一个小辈的姿态诚恳邀请着,“皇贵妃娘娘也同去吧!”
皇贵妃持续着惯例式的笑容,“本宫便谢太子殿下盛情了,奈何本宫晨起时已吩咐了宫里的奴婢煮了桂圆枸杞炖鸡汤,本宫怕那起子奴婢不当心,坏了一盅好汤。”
桂圆枸杞炖鸡汤是平素里皇帝所喜爱的,只是煮炖之中极费功夫,皇贵妃此意,便是要皇帝过去了。
皇帝略有心动,却终究是与皇后佑樘往着清宁宫去了,皇贵妃面上不悦之情尽显,却听得空中一句,“朕晚膳去你宫里。”立时花颜复展,喜笑颜开。
邶如与郑潋正待要偷偷溜走,却躲在矮子松后被那鹅卵石滑到,二人脚下一滑,自然叫出了声。
丽清喝到,“谁在那里,惊了皇贵妃娘娘的尊驾,还不快出来给娘娘请安。”
如此,便是躲不过去了。
“贱妾给皇贵妃娘娘请安,皇贵妃娘娘万福金安。”
皇贵妃凤眼轻睨,见二人低垂着头,身上所穿并不是宫女女官所着,心下里便知定是新入宫的淑女了,满腔怒火本就正要发作,心中一想到淑女的年纪,更是想要寻个人出气,只冷冷道,“抬起头来。”
邶如便只得稍稍的将头抬起了些,只用余光瞄着皇贵妃。那张脸只倒是觉着精致,虽不是十分年轻,也亦是说不出的妩媚风流,柳叶眉,丹凤眼,细腻如鹅脂的鼻子,只觉得顾盼神飞,不可方物。头上梳着繁复的叠云髻,带着九风朝阳攒丝金玉冠,斜插着十六支翡翠簪;耳着一对硕大的东珠耳铛;项上一副麒麟纹的赤金璎珞圈;罩着一间凤穿千花牡丹芍药纹的蜀锦拖地长尾罩服,裙尾又嵌着九颗明珠,配以湖蓝苏绣暗纹万字不到头襦裙。只让人无法相信这是个年长皇帝十七岁年近六十的老妇,端的一股华贵之气。
皇贵妃就着丽清的手,如同九月的风般漫不经心,定睛看向邶如。
远山青黛,白净的鹅蛋脸如同和田美玉一般晶莹剔透,长长发丝只用卷云纹丝带绑于发末,神色谦卑却不低下,透露着一股倔强孤傲。
就像有万只蝼蚁穿噬心房的可怕感觉,花容于那一瞬失色,在温暖明灿的阳光照射下,发出一种可怖的白,没有血色,一丝也没有。
宛若故人重现。
不,就是她。她回来了,她将再一次掀起这宫中的滔天巨浪。
“不!”
丽清本低垂着头,只觉得皇贵妃反常,便抬头关切,目光瞥见邶如,便复又是与皇贵妃一般的心惊。
皇贵妃急躁而不安地抚着自己的胸口,手上所戴的长长的金丝嵌祖母绿团福米珠护甲似要紧紧掐入胸口血肉。
丽清很快恢复了镇定,喝着,“大胆淑女,惊了皇贵妃娘娘的玉体,可知宫规森严,尔等如此,是要没入浣衣局的。”她喝的声音足够大,期冀着能够唤醒沉溺于不安焦躁中的她的主子。
显然皇贵妃并未听到她的话,丽清焦急千万,急急唤了皇贵妃,“娘娘,娘娘,这两个淑女,冲撞了娘娘,按照宫规,娘娘应当将此二人罚入浣衣局。”
皇贵妃愈发显露出恐惧的神色,柳叶眉蹙成两个浓密的黑点,眼眶眦大,如要渗出血来,口中喃喃道,“陛下,陛下,不是妾身,不是妾身。”
丽清忙地劝着,“娘娘放心,陛下令娘娘协理六宫,娘娘自当扞守宫规。”
皇贵妃的紧张焦虑与不安慢慢敛了起来,旋即,便又是高高在上仪态万千的宠妃形象。
“是了,此等不守宫规的山野之女,若来日惊了圣驾,可怎么是好,本宫有心宽宥,却也不能罔顾了陛下。”
说罢,她摆了摆手,示意随行婢仆发落。
即便二人求饶,即便随后沁颜与墨萱和李尚仪赶来,依旧无济于事,还险些折了沁颜与墨萱进去,亏得李尚仪阻止了沁颜,方才保住了沁颜与墨萱。
邶如隐隐觉得,这宫里,似乎所有人都在死死守着一个人尽皆知的秘密,一个提起便会使人人色变的秘密。
关于众人所见到她的容貌的那一瞬惊诧,却并没有结束。
当她们二人卸下淑女服饰,穿上末等宫女所穿着的紫色窄袖遍刺折枝小葵花团领的袄裙,当浣衣局的掌司齐氏看见邶如的容貌时,依旧是一副惊诧神情,却比皇贵妃颜色和缓了许多。
心里的疑团却是愈来愈大,于心底渐渐生根发芽。
这样也好,至少她便从此不用担心会被选为皇帝妃嫔,虽说同样见不到心中想念的人,可好歹,是有希望的,有了希望,才能支撑自己。
只是,连累了郑潋。
而郑潋只是微微笑了笑,“你无需自责,是我提议要你放风筝的,如今出了事,我们自当同担。”
这般的日子,便如此持续着,从红叶熬到了瑞雪,从近百淑女进宫熬到了只剩下四十八人殿选。
很快,殿选的结果便传遍了整座宫城,沁颜与墨萱为贵人,另有阴氏媚兰为才人,齐氏金凌为美人,另有几人提了选侍。而那些没能熬到殿选的,多半成了与邶如郑潋一般的末等宫女,而那些熬到了殿选却未有晋封的淑女,便依旧在淑女的位分上留着,只是此生再也没有机会得见天子,成了这宫里最沉默而又尴尬的注脚。
似乎她们的存在,便只是为了能够给母家带来一丝飘忽且不稳定的荣耀与光华。
而她们本人,无人理会,无人怜惜,不是宫女女官,也不是嫔妃小主。
红颜枯骨,不过如此。
而一堆堆的衣物下,掩着邶如本来灿若明霞的脸,即便身处此泥境,依旧是有光的,美的足以摄人心魄,荣耀秋菊,华茂春松。
偶尔洗完衣服的夜晚,邶如会偷偷寻到宫后苑,裹着厚厚的斗篷,于一处台阶处坐下,看着冬日里夜空中蕴然的阵阵寒气,看着如清泉般的明月,想着君子,那个会对他笑的男子,想着,那为数不多的过往,想着,他说过的每一句话语。
“我若是有幸,娶到如儿这般美的女子,我必会疼她敬她,爱她护她,这一生,便只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