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静悄悄地走吗?不能!
临行前,简越蓦然发现自己认识了太多太多的德国人,有了太多太多的德国朋友,改变了太多太多的东西,对这片土地灌注了太多太多的感情,已到了无法割舍的程度。小恶魔没能带走别人的心,自己的心却被留下了。也许,当初决定代入沃尔纳-扎赫的身份时,就注定了会是这样的结局。
淡淡的哀愁涌上心头,以至于没有心情陪康谢逛街。首席秘书沈玉奎当仁不让地接过任务,带着三大一小在伊斯马宁到处游玩。简越目送他们离去,叫上保镖,直奔泰根湖。
格希维德的话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没错——
前世的09年7月,简越到德国出差。安德丽娅开着宝马Z4带他到泰根湖游玩,遇到了一位口音很重又倔的传教士,以为两人是情侣,非要让简越信教,并给他取了个教名叫“伽俾额尔”。跟狂信者辩论是自找苦吃,简越以退为进,迅速脱身。
午餐后小憩,安德丽娅重提“伽俾额尔”,开玩笑地说,我家就一个孩子,小有资产,不如你入赘好了。简越当即反驳,说德国没有入赘,都是出嫁改夫姓。安德丽娅则说,在德国生活,华人姓氏不方便,必须取个德国姓氏,你家祖上也未必姓简。简越语塞,无意中扫到Z4的屁股,立刻来了主意,想到Zach,并给自己取了个德语名叫沃尔纳-马克西米安-扎赫。安德丽娅说,马克西米安是英语,应该叫马克西米利安。简越说,德语和英语是亲属语言,不用分得太清楚。
两人兴致勃勃地讨论了一阵,忽然一起大笑,成年人居然玩小孩子过家家。简越本以为就此告一段落,谁知后来出了那么多事,直接导致沃尔纳-马克西米安-扎赫成为他的另一个名字。林弋楠无聊的时候经常拿这个名字开玩笑,说他上辈子肯定是德国人,不然德语不可能这么好。
前世到处旅游的经验让简越知道了融入陌生地区的难度,今生到伊斯马宁之前便确定了代入计划——以沃尔纳-扎赫的身份在德国生活,以尽快突破德国人的心理防线。计划很成功,略有瑕疵的地方也被伊斯马宁日新月异的变化和勤奋的学习弥补。副作用是——长期站在德国人的立场上思考问题,不知不觉中被同化了。虽然制定计划之前就考虑过这种可能性,但99年没能毕业,又在超高强度的学习中拖了两年,一切都变得不同了。
……
“小老板,我们去泰根湖干嘛?”开到一半,格希维德实在忍不住了。
简越轻声道:“过去看看。”
两位听众神色大变,格希维德结结巴巴地说:“您——您——真是沃尔纳-扎赫?”
简越微笑道:“沃尔纳-马克西米安-扎赫就是我的德国名字,很奇怪吗?”
“那伽俾额尔呢?”童牧小心翼翼地问。
简越说:“我的教名,一个传教士取的。拜托,你们有空的时候多学习,不要老是看奇奇怪怪的书,容易变成精神病。”
不提精神病还好,一提两位听众脸上都怪怪的,因为说话的家伙就是慕尼黑都市圈赫赫有名的“精神病患者”。无数人领教过他的偏执,送的绰号数都数不清,如“希特勒二世”、“小路德维希二世”、“尼采第二”等等。
童牧立刻转移话题:“我们去基姆湖吗?”
简越摇摇头,“基姆湖景区只是用来赚钱的,不重要,我们去泰根湖和巴特维塞市转转就返回。”
童牧哦了一声,不再说话。格希维德也没继续,闷头往前开。简越则双手抱臂,望着窗外发呆。
车内重新安静下来,不久泰根湖到了。三人停好车,沿着湖边散步。简越走了一阵,精神开始有些恍惚。
MMI是汉斯-迈耶巴哈、弗里兹-米特费尔德和伊曼努尔-施蒂纳的心血,跟他没有实质性的关系。即使他不帮忙,过些年仍能发展起来,而且不差。扎赫是作弊,赢了没什么成就感。相比之下,优立得和EFEK有根本的不同。
优立得餐饮最开始不是什么阴谋阳谋,而是他为了弥补前世的遗憾,一段金玉良缘居然被饮食破坏掉了。这种情况并非罕有,大量的跨国婚姻倒在饮食习惯差异上。民以食为天,食以味为先,吃不惯容易心生烦闷。
优立得集团也不是什么神来之笔,而是他前世读书时便开始构想的一种商业生态圈运作模式。在重生前已完成俞越餐饮、俞越农业和齐悦贸易等三个部分,重生后又完成了立宇商超、立宇食品、立宇环境、通捷物流等四个部分。
优立得集团除了优立得商超作弊,其他部分均是他一步一个脚印发展起来的,20年的艰辛,不会心虚。能在竞争激烈的传统行业做出如此大的一番事业,已足以自傲。问题在于——发展优立得的是沃尔纳-扎赫。
前世的简越是一个洒脱自由、小日子过得滋润的中产,今生的简越是一个倔强、喜欢掩耳盗铃和缺乏安全感的小富豪,到德国之后代入的身份却是一个热爱哲学、音乐、艺术和建筑的德国人沃尔纳-扎赫,几乎严丝合缝。EFEK能发展起来,跟沃尔纳-扎赫有直接关系。管理层认识的都是沃尔纳-扎赫,而不是简越。
除大名鼎鼎的新天鹅堡,“天使来过,空气在微笑”的童话国度现在还有一座奇幻之城——伊斯马宁艾格妮丝堡。这座与传统德式城堡迥然不同的大型城堡99年元旦动工,2000年12月1日完成外部装修。远远望去,说不出的奇异。几乎每个看到的人感觉都不同,游客们纷纷以其为背景合影留念。一传十十传百,后来竟然有人专程过来看。艾格妮丝堡离开放尚早,却已成为绿橡树旅游论坛的热门话题。大家都想知道设计师是谁,为什么要这样设计,想表达什么意思。可惜没人知道,包括设计师本人。
艾格妮丝堡是他进入疯狂学习模式后的作品,用了两年的时间设计。图纸完工后,圈子里笑称他为“小路德维希二世”。他笑笑没在意,因为他某些方面的确有完美主义倾向,甚至可以说是强迫症,彻底放开之后,他在阿三、小简总和沃尔纳-扎赫等三个角色之间来回切换,但对他影响最大的是虚拟人沃尔纳-扎赫。也许如格希维德所说,沃尔纳-扎赫就是他的前世;也许不是,但是不是已经不重要了,他完全沉浸在沃尔纳-扎赫这个角色中,像进入了剧本——自编自导自演的剧本,久久不能自拔。
在这种奇异的状态中设计出来的艾格妮丝堡在正常人的眼中自然会显得很奇异,仿佛一个人在不同的时空——物理时空和不同的意识世界里穿梭,哲学、科学和人文,自然与现代,大人与小孩,过去、现在与未来,糅杂在一起,率性而为。这种状态很危险,容易变成精神病患者。他没有兴趣做精神病患者,即便是个伟大的精神病患者,努力从自我催眠中走出来,慢慢走出来。走出来后,再次审视艾格妮丝堡,简直不敢相信是自己的作品,果断决定恢复真实的自我,与沃尔纳-扎赫告别。
告别很艰难,沃尔纳-扎赫时期是他有意识以来最快活的日子,自由奔放,无忧无虑,几乎事事顺心,制定的计划均顺利达到目的,而且没有明显的瑕疵。加上长期处于高强度的学习和工作状态,他最后赫然发现沃尔纳-扎赫已在现实世界生活了七年。直接后果是,康德心理研究所判定他心理异常。换句话说,精神有问题。
“小老板,小老板。”身后传来格希维德的轻声呼唤。简越清醒过来,“有事吗?”
格希维德说:“您最近怪怪的,我们都很担心。如果您舍不得离开德国,可以不走。”
简越哼了一声,“是不是BND心理研究所得出了什么结论?”
格希维德竖起大拇指,笑道:“BND的研究员都觉得您的精神状态很奇怪,虽然没有达成一致的结论,但大部分人认为,您对德国很有感情,把慕尼黑都市圈当成家一样地建设。这种感情大部分本土居民都未必能有,强烈建议挽留。”
“还有呢?”
“如果您决定留下来,BfV希望您的动作能轻点,德国政界已经够吵了;BND希望您不要再往奥地利渗透,您不是奥地利人,没有必要学阿道夫;MAD希望您不要再往德国带俄罗斯保安,尤其是打过仗的;军事指挥委员会希望您不要再煽动退役军人去海外当雇佣兵了,这几年德国雇佣兵惹出来的麻烦一箩筐。”
“还有呢?”
“没了,暂时就这么多。”
简越笑道:“那我只能依依惜别了,这帮人把不是我干的事硬安到我头上,如果留下来,以后肯定没好日子过。”
“我建议您不要去美国。”童牧说:“RS24在第二次车臣战争中杀了不少美国人,又组织了净化行动,得罪的势力无数。美国枪支泛滥,您过去不安全。”
简越诧异道:“RS24跟我有什么关系,这不是太扯了吗?”
童牧劝道:“您不要再掩耳盗铃了,这种事马虎不得。”
简越叹道:“真跟我没关系,你们都忘了一件无比重要的事——我刚满16周岁,RS24成立时我才12岁。你们不觉得将一个在德国读书的华人小孩与一家俄罗斯安保巨头扯在一起很荒谬吗?”
两位听众对视一眼,童牧说:“可是外界没人知道您只有16岁,您现在的面相看起来也不像16岁。”
简越翻了个白眼,“TUM和LMU的学籍管理系统里有我的名字,德国户籍系统里也有资料,知道的人数不胜数。你怎么越来越笨了?”
童牧傻笑,格希维德解围:“系统里您的基本资料是什么?”
简越诧异道:“如实填写啊,还能有什么?”
“说说。”格希维德不依不饶。
简越说:“96年12月,我拿到了长居卡,官方的理由充足——精通德语、遵纪守法、对德国经济做出了重要贡献;97年10月,我拿到了TUM和LMU的学籍,攻读硕士学位,手续齐全,有康德中心和优立得学院推荐。99年2月,有人向政府告密,说我隐瞒真实年龄,于是政府部门派人过来调查,坦白从宽,我同意了骨龄鉴定,又让老家湾中村村委会出具了一份证词,上面有上百人的签名和手印。于是长居卡修正,户籍系统和学籍系统随之进行了变更,并做了详细备注。”
“您把自己告了,对不?”
简越笑笑道:“没错,德国官僚系统死板庞大,效率低,我利用时间差轻松打了个胜仗,而且一劳永逸。”
“政府派过来调查的人是谁?”童牧问。
简越说:“安瑟伦的老同学沃尔特-哈特曼,湾中村的村长是我爸的铁杆朋友施春来。我发现金布赫离开德国履新,国内也没有再调查我的年龄,于是展开行动。唉,要是早发现关系圈这么大,我就不浪费脑细胞了。”
听众都有些晕,格希维德问:“您是什么时候决定开始过正常人的生活的?”
简越叹道:“98年圣诞节,没想到过了这么久还无法与以前的生活告别。唉,该断则断,说说容易做事难。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没有目标而生活,恰如没有罗盘而航行。人跟树一样,越是向往高处的阳光,它的根越是要伸向地底。人生就象弈棋,一步失误,全盘皆输,不可能再来一局,也不能悔棋。劳动创造世界,一手大棒一手胡萝卜。谎言重复千遍就是真理,真理重复千遍就没人重视了。要消灭一个民族,首先瓦解它的文化;要瓦解它的文化,首先消灭承载它的语言;要消灭语言,首先从他们的学校里下手。我们必须咬紧牙关,全力以赴去做一件事情,否则将一事无成。世界上变革的最强推动力不是统治民众的科学认识,而是赋予民众以力量的狂热,有时甚至是驱赶民众向前的歇斯底里……”
小青年忽然旁若无人地自言自语,脸色变幻莫测,跟以前迥然不同,很像真正的精神病患者。格希维德和童牧大骇,他们不是心理学家,也不是精神病医生,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简越没有注意到保镖的神情,嘟哝一阵便停下,继续往前走,木然地往前走,周围的湖光山色仿佛只是数字和虚幻。
自有意识起,他共有三个身份——活得悠哉游哉心态平和的阿三、努力想掌控自己命运的小简总和老家在慕尼黑的德国人沃尔纳-扎赫。阿三的意识如此强烈,以至于他在平寺时认为这是真实身份,存在就是合理。现在看来似乎不是那么简单。沃尔纳-扎赫也并非是完全虚构的,似乎隐藏着更大的秘密。不管是“我思故我在”还是“我在故我思”,思和在,或者说意识和物质的关系,都跟哲学有关。普通人都不愿意去思考深层次的哲学问题,自我催眠的现象非常普遍。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别人不知道,他心知肚明——金银洞的经历,第三次无限接近死亡的边缘已彻底激发了他的戾气。第一次是半意外,可以计较也可以不计较;第二次是一个小人物的悲哀,但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说,夜路走多了难免会栽跟头,即使西南基地没出事,华夏不太平,其他地方也有可能出事,阿三的性格和习惯也许注定了会有这样的结局。相比之下,第三次是完完全全的无助,让他彻底体会到了一个残酷的事实——不管承不承认,地球就是一个力量为王的世界,不管是哪种形式的力量。
当小简总出现时,阿三的存在感便被削弱了一部分。当沃尔纳-扎赫出现时,这具身体三分天下。三个身份只有一个共同点——精明,或者说底线。
长大了,他再也无法装糊涂,既然难得糊涂,就必须选择一个身份,否则会成为真正的精神病患者,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阿三自由自在,但他不想走老路。沃尔纳-扎赫活在童话王国里,可惜童话王国终究是童话王国,现实世界很残酷。商场上没有永恒的强者,一旦MUZE盛极而衰,沃尔纳-扎赫就会走下神坛。乔布斯在苹果的巅峰过世,成为传奇。世人有意无意地忽略他曾经的失败,刻意美化其缺点,供上神坛,而且不会拿掉牌位,因为他死了。相比之下,一手创造了思科帝国的钱伯斯经历了兴衰之痛,永远不会拥有与乔布斯相同的地位。
“罢了,该断则断。”简越终于下定决心,眼神重新恢复清明,转头道:“我们回去!”
小老板恢复正常,保镖很高兴,忙答应。三人往回走,边走边聊。格希维德说:“安瑟伦打来电话,说到伊斯马宁了,问我们在哪。您怎么一点都不吃惊?”
“我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错误的地点,马上又要离开德国,肯定会有人找上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