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一个对鬼神不敬!对天下人不敬!”
大喝声中,韩非的大掌,有力地拍在几上。
卫芊这话说得太好了!
她不仅是说得好,这主意更是绝妙。
身为当事的受害人,再也没有人比她出面更合适的了。
这时世虽然不看重女人,但是却极重视子嗣。
女人生无所出,已经足以被男人休弃掉了,何况还是毒害男人的子嗣,绝男人的后代,那就更不能被世人所能容忍了。
再说了,韩非还是这韩国的皇帝,他的子嗣不仅担负着传宗接代的任务,还担负着传承一个国家的重任。
这样的人,他的子嗣还没出世便被毒害了,若是由他出面处置佟妃,或是追究佟相的责任,世人第一反应便是佟相功高盖主,韩非嫉妒了。
若是,韩非不愿追究,可是身为当事人的卫芊不依不饶,非要讨个说法,事情若闹开了去,便是韩非不处置佟相一族,他也只能自行求去了。
刚才那席话,与其说是卫芊说给韩非听的,还不如说是她即将说给天下人听的。
韩非本来就是一点就透的人。
他刚才允许卫芊入殿,其实也是在向他的谋臣示意,暗示他可以从这方面入手,但是他没有想到卫芊会自告奋勇地站了来。
而且以她的立场抛出来的这番说辞,不仅毫无纰漏,而且还可以让韩非在处理这件事上,不仅不受半点牵连,还会为他的形像加分。
一个为了臣子,连自己的孩子没有了都不计较的君上,无疑是受世人所称道的。
与韩非沉敛的神色不同,孟公在听了卫芊一席话后,如释重负地大笑道:“卫妃所言极事,子嗣乃关系到国之大体,此事即便皇上不追究,孟公我便第一个不会答应,我韩国的无数忠臣良将,也必定会不答应!”
大笑声中,孟公径自起身,向韩非双手一揖,在他的示意中自顾步出了大殿。
万将军虽然是尚武之人,但心思却粗中有细。这人,莽撞起来,比谁都莽撞。但是精明起来,却又恁地精明。
他一见孟公告辞了,便也双手一揖,告退了出去。
大殿里,只剩下卫芊与韩非了。
一片安静中,韩非慢慢地低下头,朝着安静地跪伏在他榻几前的卫芊瞟了一眼后,他笑了。
少顷,他的声音淡淡地传来,“卫芊,你可知道,不出一天,你刚才所说的话,便会传遍韩国。”
卫芊一怔,她没有想到韩非会直呼她的名字。
也不过是一时的失神,不过转瞬,卫芊便轻声而淡然地应道:“臣妾知道。”
“你可知道,一旦你这番话宣扬出去之后,你要面对怎样的惊涛骇浪么?”
韩非的声音轻轻的,似乎隐含着担心。
卫芊再次清脆地回道:“到时流言滔滔,必定会直指臣妾带孕入宫,是不贞不洁之妇……”
顿了顿,咬了咬唇,她又无比清醒地指出道:“或许,臣妾还会有杀身之祸。”
韩非的眸子突然一缩。
她知道!
这个女人什么都知道!
她知道她接下来要承受的,不仅仅是流言的攻击,更严重的是,她会为自己招来杀身之祸。
这时世,虽然民风开放,但是像卫芊这样出自百年士族的卫氏嫡女,做出带孕入宫的事,还是十分为当世的公卿士族所不齿的。
即便有些公卿士族中有出过类似的事情,人家也大多是秘而不宣,而不会像卫芊这样大肆张扬出去。
毕竟这种事,虽然于法无损,但是对一个女人的清誉却是大有影响的。卫芊这样的举动,会被世人视她为轻浮的女人。
然而这些都还是小事,反正像卫芊这样的女人,除了韩非,她也不可能像一般的庶民女子一样再嫁,所以世人说她是好是坏,她压根就不在乎。
更严重的是,如果她坚持要追究佟妃的灭族之罪,必然会惹怒佟相。这样的彻骨之恨,佟相是绝对不会放过她的。
这种恨,会像附骨之蛆一样,只怕会让佟相不顾一切要也毁掉她的。
这时刻,他深如子夜的双眸中,闪动着各种情绪,无数的思量。
最终,他也只是轻声问了一句:“怕吗?”
卫芊抬头直视着韩非,她璨然一笑,“有皇上在,臣妾不怕。”
韩非的身躯微不可见地轻晃了一下。
他深而沉的双眼静静地盯着卫芊,突然身子一探,右手一扬,轻抚上她的脸颊。
神色复杂地望了卫芊片刻,韩非突然懒懒的向榻上一倚,勾唇一笑道:“卫芊,你不愧是我的女人!等到此事一了,我会记你一功。”
我?他居然在她的面前以“我”自称!
这个男人,他竟然将自己提在了与他同一高度,以一种平等的语气跟她说话。
卫芊笑了。
浅笑盈盈的她,声音朗朗地说道:“皇上要记住今天对臣妾说过的话,这件事结束之后,皇上不要忘记了,臣妾有功!”
韩非的薄唇不自觉地抿成了一条线。
他沉沉地盯了卫芊一眼,这才意味不明地一笑,“放心,朕是不会忘记爱妃的功劳的。”
时间飞逝。
一切像卫芊预料的那样。
佟相还未回朝,佟妃横行后宫,谋害皇上子嗣至卫妃小产的事,便已经传得纷纷扬扬了。
朝中以准夫(执掌司法的官员)孟柧,与佟相的门生司寇(主管刑法的官吏)桐辛,明显形成了两股势力。
其中以准夫孟柧为首的一些公卿大臣,强烈支持卫芊要严惩佟妃,并罪及全家的请求。
而佟相门生,身为司寇的桐辛,则一再强调佟相三代元勋,及此次灭梁的赫赫战功,认为应该从轻发落。
朝堂之中虽然吵得热闹,然而整件事情中最具权威的韩非,却罕见地保持着沉默。
表面上,韩非的沉默代表着他不欲追究的立场。
然而他越是这样,无论是朝中还是百姓中,关于韩王重情,感恩佟相三代元勋,又有盖世之功,所以对佟妃荼害自己子嗣的事不欲追究的传言便更盛了。
随之而来的,陆陆续续又有几桩佟相欺上瞒下,私吞国库,募私军,意欲谋反的事渐渐被披露了出来。
一时间,关于佟相自持功高,不将韩王放在眼里,纵容其孙女横行后宫。她自己入宫数年没有生下一男半女,还荼害宫中其他嫔妃所怀的子嗣,意欲让皇上绝后,种种不利于他们的言论便横空出世,滔滔而来……
在这个重子嗣的时世,一个国家的君主,他的子嗣关乎一个国家传承的根本。佟妃仗着有佟相撑腰,因妒生恨,谋害皇上的子嗣,已经是灭族之罪了。
可是在这种时候,居然还查出了佟相募私军的事,那更是逆谋,应该灭九族的大罪。
这两桩无论是谁,哪怕只摊上一桩,也是非死不可的。
可是就算这样了,韩非仍然保持着沉默。
除了将佟妃禁闭在她自己的春苑,他既没有派兵围困佟相的府第,也没对外有一句指责佟相的言论。
便是对他曾经的恩师佟太傅,还是一如从前一般以礼相待。
只是,他越是这样,无论是朝堂还是在百姓间,针对佟相不利的言论便越多,最终渐渐淹没了那些原本支持佟相的声音。
最后,俨然形成了举国声讨之势。
早已接到消息的佟相,是在不无忐忑的心情中回到韩城的。
让他意外的是,韩非居然率领大臣,亲自相迎于城门之外。
当佟相在众人的惊愕声中,看到那个高大轩昂的身影出现在城门口时,不由也怔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