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逆鳞(1 / 1)

“公主,还是要称您大小姐?”文萃站在我身边,笑意盈盈地递上一杯热茶。

“我来吧。”蔺兰半路接过她手中的茶杯,不失礼貌地说道。

我站在临街的窗边,看着窗外或豪华或简朴的马车将一个个醉酒之人从各家妓馆乐坊里接走,夜已深了,天边的地平线上浮起丝丝缕缕的墨蓝色,这座浩大的京城总算在黎明前安静了下来。

“那两个人呢?”我问蔺兰。

回答的却是文萃,她双唇微抿,笑得讳莫如深:“就在楼下,我叫了两个妹妹陪着喝酒,只怕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了。”

我略一皱眉,这个文萃的心思玲珑剔透,钱晋锡只交待了这么一句不明不白的话,她便分得清事情轻重,拿捏得前后因果。

像是猜到了我在想什么似的,文萃走到我面前,笑道:“奴家虽沦为风尘女子,却是钱大少的红颜知己,俗话说,恩深似海恩无底,义重如山义更高,若不是钱大少,奴家在这相思醉里也不过一介舞女,任人宰割。”

我看着如墨的夜,什么也没说。

“人都说戏子无情,婊子无义,但奴家却愿意为他而死。”

听到这里,我忍不住冷笑了一声,钱晋锡还是有钱晋锡的本事,竟骗得这许多女子一颗真心。

她丝毫不介意,妩媚一笑,伸手搭在我的手背上轻声道:“想必公主也有能为其舍命的一人吧?”

我冷冷地看着她,蔺兰拉开她的手说道:“姑娘,还请不要僭越。”

她忽然捂着嘴巴咯咯咯地笑起来,笑得好生快活好生畅然,“我本以为边西来的公主会有所不同,没想到也是一样,都假正经。”

“诶?”萨梅不高兴了,“你说什么呢?什么叫假正经,我看你这惺惺作态的样子才让人……”

我看了萨梅一眼,没有让她信口胡言下去,说道:“姑娘身处红尘之地,说话自在惯了,忘了这儒林天下,讲究的仍是礼之正于国家,如权衡之于轻重,如绳墨之于曲直。姑娘眼中的假正经,乃是这天下的立身之处,还望自重!”

她愣了一愣,眼里不动声色地浮起一抹浓烈的卑微,嘴角却仍持微笑,“还请公主教导,于这龌龊不堪的楚馆秦楼里,如何持身礼正?”

“心无物欲,即是秋空霁海;坐有琴书,便成石室丹丘。姑娘既沦落至此,七月无法感同身受,也不敢有何微辞,但持重自身仅一颗心而已,不靠环境。”

她呆住了,一个勉力挤出的笑容凝固在娇媚的脸庞上,半晌才说道:“公主……看得起我,才会同我说这些。”

我转身看着窗外,天边已然升起斑斑点点的殷红朝霞,天快亮了:“我认识一个哑女,她的家世既非尊贵也非显赫,不过一介医女,可她空谷幽兰,才望高雅,就算每日在红土褐泥中采药采得双手粗糙,却依然心如霁月,温良恭俭,从不抱怨,甘之如饴,她的性情是我见过的人中最温婉最可贵的。”

“奴家……”

她话没说完,便被蔺兰突然打断,“公主,您快看。”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一只雪白的信鸽从渐渐翻出白肚皮的天空向我们飞来。

……

纸条很短,仅‘郭尚书遇害,十三贝勒生死不明,方文苏在吴知府手上’,却已让我方寸大乱。

礼部尚书郭贤是朝廷从一品大员,也是此次随十三阿哥去泰山祭天的文官之首,他的死必然震惊朝野,可直郡王却秘而不宣,而是直报圣上,像是在掩盖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一半。而十三阿哥生死不明又是什么意思?如果他们一同遭人行刺,那接到消息之后的直郡王断然不会是这种反应!还有方文苏?……

一个消失了十几二十年的陪都行宫太医,京中少有人知晓他的存在,如今却落落大方地在密信上留下了名字!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纸条短短一张,却字字诛心,让我心如刀割。

……

朝霞还赖在天边没有散去的时候,我就已经站在了陌生的温泉山庄门口,大门半开,两个翘首顾盼的守门小厮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讪讪笑道:“大小姐当真不进去吗?”

我伸手接住了从墙内伸出来的一片树叶上滴下来的朝露,人生几何,譬如朝露……

脚步声由远至近,我摇摇头道:“不必了。”

前去通报消息的素心疾步走了出来,“大小姐,夫人夜里不安,这会子刚睡下,她交代了,如果您有事的话,晚上再说。”

我撇下素心几步上了台阶,却在要踏入门槛的刹那间听到素心小声道,“大小姐,夫人的脾气您是知道的。”

我顿住了推门的手,不知是因为着急还是疲惫,声音都带了些颤抖:“我已经站在这里等了一炷香的时间了,必须见到阿妈。”

“大小姐,”素心正色道,“天大的事,都大不过夫人的身体。”

我怔怔地看着她,后退两步,一阵凉意从脊背直窜入心底深处,“难道与我性命攸关的事情也要等晚上再说吗?”

素心为难地抿了抿唇,什么也没有说。

看她的模样,我便已经知道了阿妈拒绝见我的态度很强硬,听说阿爸昨儿一早应隔壁山一座小庙的住持邀请去下棋了,所以山庄里只有阿妈一个人在,可我天不亮就离开京城来这儿找她,她竟然不问缘由便断然拒绝相见。把我气得一时间眼泪扑簌簌地掉:“我虽百般不是,却也是她亲生的。”

陪我前来的蔺兰早已泪流满面,素心面露不忍,却也束手无策。

我咬牙抹去泪水转身便走,听到身后吱呀的关门声,突然回头,“素心姐姐,我来都来了,想问你点别的事儿。”

素心一愣,“大小姐请说。”

“端午的时候不是说过么?我在帮阿妈找个叫方文苏的大夫,最近好像打听到一点消息,有人在山东见过他,我想着要是能把阿妈的详细病症列成单子托人带给他的话,说不定能找到法子根治阿妈的病。”

刚说到‘方文苏’三个字时,素心放在门把上的手以肉眼可见的幅度动了动,待我说完,她微微笑道:“现在骗子很多,大小姐别给骗了吧。”

我眉头一挑:“不可能,我拜托的人很谨慎,应当不会弄错的。”

她抿了抿唇,脸色变得有些苍白,笑得很勉强:“大小姐,听说那位方大夫很神秘,哪有那么容易找到?”

“心诚则灵,说不准是我太忧心阿妈的身体,所以感动上苍了吧。”我也笑。

若说刚才她还半信半疑的话,在我这感人至深的笑容冲击之下,这会儿对我说的话已全然买单,急着要我撇清:“大小姐,奴婢还听说,那方大夫精通易容之术,没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他隐世多年,怎可能突然以真实身份示人呢?”

“易容之术?”我心中大震,一个猜测已逐渐成型,面上却仍继续装天真:“可白胡子老大夫不是说他曾经是太医吗?既然是太医,见过他真人的人可就多了。”

素心锁眉,有些着急:“他虽然是太医,但当时籍籍无名,见过他的人少之又少,这么多年过去了,容貌肯定大改,说认识他的人都是骗子!可不能信!”

“是吗?”我微微一笑,眼睛弯了起来,装作很失望的样子:“那就算了,我初到中原,哪里知道人们说话都喜欢当着一套背着一套呢?”

素心一怔,笑得很勉强,“大小姐既然来了,就进来泡泡温泉吧。”

我仰头看着郁郁葱葱的院内,空气中似乎都飘散着一股硫磺水的味道,这儿安静舒适,给人营造了一种忙里偷闲的乐趣,但却距我有千里那么远,我是谁呢?能在这儿泡温泉?

我自嘲地笑,笑得素心快要站不住,才小声道:“不了。”

……

手眼通天的十三阿哥在京城查了那么久才从一个离宫多年的姑姑那儿打探到太医中确实存在过一个叫做方文苏的人,如果正如素心所说,他精通易容之术的话,那么一个容貌未知,姓名不为人知的太医又怎会突然落在官家的手上?上报京城的密信中提到方文苏时连‘疑似’二字都没有,反而斩钉截铁般的确认,这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态度显出了他们的心虚。

如果他们手中的方文苏是假的,那就说得通但却很奇怪,为什么要弄个假的方文苏出来呢?难道这与十三阿哥的失踪有什么关联吗?

我打开衣柜,从里面翻出一大堆从未穿过的衣衫来,想到这儿的时候顿时停住了手里的动作,十三阿哥说火烧棠梨宫的人是太子,他觉得主因是太子因妒生恨,但真的是这么简单的理由吗?

首先,刚选上秀女封为敏嫔的敏贵妃娘娘曾在陪都行宫住过,而阿妈也是在陪都行宫待产,方文苏更是陪都行宫失踪多年的太医……绕来绕去,似乎都跟陪都行宫脱不了干系,或许太子杀害敏贵妃娘娘,是与陪都行宫发生过的往事有关!那太子知道方文苏这个人的存在也就不奇怪了,并且他现在又要利用这个人来对付十三阿哥!

我因自己的奇思妙想愣在当场,讷讷道:“姑姑,吴知府是什么人?”

蔺兰沉吟道:“应当是泰安郡隶属的德州知府吴敏清。”

“他是太子的人,还是八贝勒的人?”我指尖微微颤抖,从五颜六色的衣服里翻出两套颜色素雅的,不停地往包袱里塞。

蔺兰略微诧异,但还是认真回答:“听说当年吴敏清会试入殿是太子爷点的。”

我一巴掌拍在衣柜的门板上,果真又跟太子有关,我虽是胡乱猜测,只怕十有九中!

十三阿哥破例册封,又代君祭天,只怕太子早就嫉妒得发了狂,以至于人已离京,局却连开不止,甚至连我和钱晋锡的存在都考虑进去了,派人监视,不惜暴露三贝勒的风险来和我们演了一出戏!

当日秦诺告知我太子在芽儿关的私兵有异动,我以为他要动皇上,没想到他打的是十三阿哥的主意!

既然早早地开局了,那么谦府周围势必也有人时刻监视!

他们既如此害怕我们先一步得到消息,却不忌惮皇上第一时间听到此事,定是这盘谋局的下半场了,他希望直郡王将此事告知皇上,‘方文苏’既然是阿妈的逆鳞,自然也是皇上的,不知他到底要利用这个消失的太医玩出什么花样来!?

我原本打算找阿妈问出方文苏身上的秘密,从而谋划下一步的计策,让我们在太子的布局之下不那么被动,但阿妈连见都不愿见我,可想而知,就算我强硬地闯进去见到她,只怕她也一个字都不会同我说的。

“公主,您要做什么?”蔺兰问道。

我三下五除二收拾好了手上的包袱:“萨梅,去把你的衣服给我找一套过来。”

萨梅不明所以。

“公主,”蔺兰急道,“您到底要做什么?”

“我要去德州,”我言简意赅,“不管那个方文苏是真是假,我都要赶在太子执行下一步计划之前见到他。”

蔺兰和萨梅双双大骇,“德州距京城山高路远,您怎能去冒险?何况就算您去了,难道吴知府就会乖乖地让您见他?”

“到时候再想办法吧。”我看了一眼萨梅,萨梅不敢再耽误,登登登地跑出去拿衣服了。

“这太危险了……”蔺兰坚决不同意。

“除了我,没有人能帮他了。”我说这句话的时候把牙根都咬酸了才没让自己哽咽。

“我们可以再想想办法……”蔺兰急得满头大汗,“恰骨伊去蒙古送信已经有一段日子了,眼看马上就回来,您就再等两天。”

“一炷香我都等不了。”我一字一句,接过萨梅递来的衣裳开始换。

蔺兰噗通一下子跪到了地上,“公主,您真的不能去,您让奴婢留意宫中动向,这段时间以来您知道打听到最多的事情是什么吗?如今宫中盛传最广的,就是您和十三爷之间的事,说您入宫之前就和十三爷相识于民间,还说老爷去求皇上收回指婚,就因为您和十三爷早已私定终身,如果您现今只身前去德州救十三爷,那流言会被做成铁案,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我愣了愣,扣上盘扣,系上棉袍:“他们说的一点都没有错!”

蔺兰瞪大了眼睛,“公主!”

“姑姑,我不懂那些弯弯绕绕,但我能肯定,十三阿哥生死不明,我无法坐视不理……昨晚文萃问我有没有能为其舍命的人,我答不出,但我想可能为其舍命就是我说的这个意思吧……”

我转身将她扶起来,“如今谦府四周都有人监视,我得装作萨梅的样子出府,你让萨梅穿上我的衣服,能装多久装多久。”

她眼睛通红,“可是……”

“放心吧,恰骨伊回京之后你让他即刻赶来德州,不会有事的。”

蔺兰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眼泪哗哗地流,“公主,您的手怎么这么烫?”

我缩回手来:“没事。”

“可您的脸色不太好,从昨晚到现在,一口水都没喝过,要不……”

我看着呆若木鸡的萨梅,小姑娘被吓坏了,也不敢吭声,但心里肯定着急得要晕倒,我勉力朝她笑了笑:“你派个人去大理院门口守着,一旦看见钱晋锡的踪迹,马上去见他,把我的猜测原原本本地告诉他,让他赶来接应我。”

萨梅木然地点头,眼里已有了泪花。

我前脚已迈出房门,突然又回过头说道:“算了,别什么都跟钱晋锡说,让他来接应我就好。”

蔺兰先是一愣,尔后明白过来我的意思,现如今谁都不能完全信任,更何况从相思醉带走钱晋锡的人到底是不是五贝勒的人还未可知。

最新小说: 全宇宙都在氪金养我 为妻不贤 竹马草莓味 诛锦 田园娇宠:猎户家的小娘子 天之下 都市神医:开局九张婚书 傅少的冷情娇妻 末日重生 短篇小说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