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算日子,某人寿命快要到头了。
她对于凡人并没有什么印象,只不过晋王可是常记在心,算算二十多年过去了,不知现在过得如何。
黄昏厚云积压在天边,红红火火绵延至威武帝苑,宫楼万丈屹立其中,低沉的钟声悠远回荡空中,一片祥和之象。
宫楼太监宫女低眉顺眼来来回回,如同佝偻着背匍匐在地的蚂蚁一般不敢抬头,个个都惧怕帝王威严,不敢冒犯宫规。
在这规矩森严的宫殿,无人片语,人人守住自己的嘴巴,不敢说,不会说,更不会想说宫闱秘闻。
例如几年前登基为帝的晋王一上位就让幼小的皇帝退居不毛之地的符州,自己做起了高高在上的帝王。
虽说当时幼帝年纪较轻,只十岁,但处理政务样样让人称赞,由于皇后所出,在先帝驾崩后,八岁就登基,由晋王摄政。两年后,晋王势力严重威胁幼帝地位,逼宫成为皇帝。他只当了两年皇帝,距今也有十年。
说到可怜的幼帝,如今十年过去,早就成为气质绝佳的王爷,封为长清王,相貌气质是不用评判的,长得极像晋王。
看过二人长相的人不免心怀疑虑,甚至窃窃私语,不知是谁说漏了嘴,这些猜测传到已经称帝的赵荃祯耳朵里,立马下令处死八卦多嘴之人。
一时之间人心惶惶,宫廷上下不敢乱加揣测,闭嘴低头做自己的事。
不过听到消息的不止他一人,长清王幼年在皇宫十年,自小就有宫女太监窃窃私语,说自己长相像极了摄政王,自己的母亲,也就是皇后常常会怒不可遏地杀尽多舌之人。年少时,经常觉得困惑,怎么身边太监宫女每月一换,后来慢慢也就懂了。
不过纸是包不住火的,皇后越是费劲周折去灭口,就越是引人注目,直到先帝的锦妃,也就是锦太妃率先搞事想引起动乱,被摄政王以清君侧的名号带兵进了宫,拿下了帝位。锦太妃也被拉下马,人头落地。从此这种谣言就少了些,也许是知情之人被杀尽,也许是大家都收住口,恐惹祸上身。
凡此种种,即使晋王为帝,谣言依旧存在,只不过无人敢拿到台面上来说。
皇位坐了十年,要说赵荃祯除了杀人灭口这件事做得多,倒是不正确的。十年间,治理国家,清奸臣,扶植良臣忠将,减轻赋税,拨款于贫穷地区拯救百姓,派军驻扎强匪猖狂之处,定百姓安所……总之,也有勤勉,大公无私的地方。
大梁被治理得不错,经历逼宫上位这一桩大事,民间没发生特别大的动乱,他这个皇帝当得也还算安稳。
现在他差不多五十岁了,原本年轻时候,容貌清秀俊美,面色白皙干净,垂直的黑发高高束立,光是静静看书的侧身就足够让人赞叹。他权谋几十年,即使再怎么隐藏内心的野心,或多或少在脸上都有体现,在众人眼中常常是阴郁面色,让人揣摩不得。
例如每次丞相提议让金将军驻守边疆时,他都会沉默片刻,细细打量二位神情,让人调查关系。他那探究的眼珠子总会在这些臣子面前转了又转。
自己也有几个说得上话的妃嫔,儿子也有两个。不过都不是很聪明,所以两位母亲经常暗地里比较斗气,谁都想让自己儿子成为太子。
对于她们的较劲,他总是不多说什么。每次听到太监报告哪位皇子功课好或不好,谁拉拢了臣子,有夺嫡野心,他都会淡淡应一声,待无人时刻,又会拿出来反复思量。
他太多疑了,生怕自己的孩子也会像自己年轻时,为了皇位不择手段,所以他警惕身边之人,包括自己的皇后,皇子。
细细算来,自己快到大衍之年,他不能保证自己活到百岁,光是这两年的国务就足够头疼,没日没夜在书房批改奏章,光光丞相之子和金将军动手之事就足够头大。
丞相之子刘言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经常留恋烟花之地,而金将军是个作风正派的好臣子,二人因为一女子有争执,最后演变成杀人夺命的案子,着实让人头疼。
一个是自己欣赏的良将,一个是目前万万不能动的臣之子,如何恰到好处地处罚,以及后面的安抚工作,一时也找不出法子。
他除了处理国家大事,还要面对这些家臣私怨,后宫不安宁,自己身体渐渐老去,也没有年轻时的精力,常常觉得心神疲惫,一闭眼要么眼皮发酸怎么都睡不着,要么一闭眼就是整整一天一夜,谁都叫不醒。
这几日,又有一件事让他震怒,杀了皇后身边的宫女。
这个皇后是他后娶的丞相之外甥女,虽说和丞相关系一般般,但毕竟是辅助过登基的老臣,自然轻待不得。皇后原本是孤女,由于有丞相仰仗,这才顺顺利利坐后位这么多年不倒台。
皇后多年勤勤恳恳,不曾有过半丝逾越举动,只不过这两年皇后的孩子,也就是五皇子过于顽皮不懂事,明明已是十七八岁的少年,普通人家的都懂得孩子遵礼守法,他却经常玩弄宫女,再将其活活打死。
如此残暴行径让他大动肝火,皇后软弱无能,只会拼命为子求情,丝毫不反省自己教子无方的过错,让五皇子一错再错,还隐瞒桩桩件件。
皇后身边一个宫女叫迟素,年纪轻轻,长得柔柔弱弱,一双大眼睛经常流露出怯弱可怜的姿态。他是不喜欢的,在有一日,五皇子兴冲冲跑进殿来,想要纳她为妃。
他先是皱了皱眉头,以无人察觉的眼色一扫而过,发现正是皇后宫殿内的宫女,想来必是一来二去被五皇子看中了。
迟素平常在他面前恭恭敬敬不敢抬头,到了大殿后,反而比平常淡定沉稳些。
五皇子藏不住事,没几句就说出实情,她已有了身孕。
皇家有后自然是喜事,不过不能纳她为正妃,毕竟身份摆在那儿,所以决定侧妃。
迟素当时并没有表现不悦,只是脸上微微失落之色被他捕捉到,随后她就佯装大喜感恩皇旨叩拜在地。
赵荃祯毕竟在人心中摸爬滚打了几十年,这小小宫女的微妙表情变化让他多疑。当时并没有说什么,后面派人去调查背景。结果让人大吃一惊。
这迟素竟然是长清王身边人,他十岁退位到符州,今年寻摸二十,这小宫女今年十八,没想到长清王在十岁竟有如此心计,让仅仅八岁的女子留在宫中,以待时机上位。
再查下去,更让人震惊胆寒,迟素的父亲不是别人,正是多年前自己的侧妃江浅浅之弟,江楠。
“江浅浅”这个名字好多年没出现在眼前,他竟有一瞬恍惚呆滞。这名字在刚开始几年,他还不敢去听,去想,去看,现在十几年过去,慢慢淡忘了些。如今再次冒出来,陈年旧事立马浮现眼前。
那个梨涡浅浅的女子挎着竹篮迎着风走在梨花树下,手里握着刚刚织好的绣帕,不紧不慢地迎面而来。
“浅浅……”他喃喃叫了声,低低的声音苍老喑哑,只有自己听得见。
五味杂陈的感情在心中翻江倒海,一下子充满心头,一丝一丝的心绞疼痛,他猛然放下密折捂住胸口,咬牙忍住。
“浅浅……”他又轻轻叫了一声,随即倒在书殿中。
由于宫女太监早就被他叫出去守门,此刻偌大的书殿,只有他一人。
胸口越来越疼,疼得他要叫出声,可是偏偏忍住没出声,原本要呼唤贴身太监过来,张口中又是“浅浅”二字。
他这是怎么了!
赵荃祯费力想抓取桌上砚台,没想到一沓奏章哗啦啦劈天盖地砸在脸上,不过这声响太小,还不足以惊醒守门太监。
他吃力地伸手去碰,越来越近,仿佛再近一毫就能抓到,他就可以敲打桌子让人警觉,没想到下一秒,砚台就落到别人手中。
他忍着疼痛愤怒抬头一看,眼前这人正拿着砚台左右翻看,时不时评论一句:“皇帝用的东西果然是最好的,就连这巴掌大的石头都能让一个州的百姓衣食无忧三年,啧啧,当真是帝王家富贵命。”说着随意扔在零散的奏章上,墨水泼了一桌。
“……你……大胆!”
他强撑着,憋出这中气十足又马上气虚的话来,然后重重趴在地上,再也无力抬头。
她从书桌前慢慢地,一步步走到面前蹲着身子,这鞋子正是宫人才有的式样。
“陛下。”她轻轻呼唤一声,原本柔弱无辜的大眼睛瞬间变得幽深冰冷,“陛下可还记得江浅浅么?奴婢刚才可是听到这一句呢,怎么,想她了?”
江浅浅,又是江浅浅。
他喘着粗气,以侧卧的姿态瞪着眼前这个放肆的宫女,原本三日之后,老五就要纳她为侧妃,享尽荣华富贵,现在不知用了何种手段竟然进了书殿。
许久没见他答复,她的语气带着嘲讽,鼻间轻轻嗤了一声,“果然帝王心凉薄。”
她将压在他身上的奏章一个个取下翻开看看,然后平平整整放在身侧,看上去一点也不紧张,反而有些怡然自得。
趁此机会,他只得睁闭眼迅速在脑中搜索呼救之法。
翻着翻着,她好像注意到什么,正是刚才的密折。
她笑着合上,将密折拍在他脸上,说一下拍一下,“原来陛下查了啊,怎么现在才发现。我待在宫里十多年,就是为了这一天,被人拆穿的一天。怎么你们都那么没用。”说到这里,她停了停,又说:“不过,现在也不晚。”
“你什么意思?”他虚弱地吐出这一句,又说:“什么叫现在也不晚?”
她干脆在他面前坐下来,将密折上的消息一个字一个字读给他听,然后很负责地指正一点,“上面还少了,我的确是江楠之女,不过你猜猜是谁救我来到宫中的么,你猜猜。”
她的话很有魅惑之感,言语时轻松欢快,反而有种凡间唠家常的感觉。
不过,他是无法感受的,目前对于他来说,这种软绵娇语无疑是另一种威胁,就像毒蛇吐着信子,随时准备进攻的姿态。
所以,他不能轻举妄动,顺着她的话,虚弱道:“你说吧。”
她把手中密折一扔,单手撑着脑袋看着他不能动弹的模样,说:“自然是锦妃,噢,不对,应该是锦太妃,那个被你一刀断头的太妃,陛下应该记得对不对?当时我就在桌子底下,亲眼看到你的刀子滴着血,滴滴落到鞋子上,你的表情就跟喝了血一样疯狂,杀她,恐怕是这一辈子最想做的事吧。只有杀掉这个阻碍你前程的女人,就能得到自己梦寐以求的皇位,如今你也做到了。真是狼子野心啊。”说到这里,她悠悠感慨一句,听着像赞赏,再听还是讽刺。
他已经疲累,意志告诉他这个时候绝不能睡,拼命提起精神,“你到底要做什么?”
她的手指在白玉地砖上来回画着,垂着眸子,慢悠悠说:“要做什么,这得让我好好想想。嗯……长清王是怎么说来着……”她边说边想,忽高声道:“对了,他说只要你签下退位诏书,盖了国玺,就可以平平安安养老。”
他冷笑一声,牵动脸上苍老的肌肉,“就这么简单?长清王竟然派你这么个小丫头来做谋权篡位之事,胆子也太大了吧。先不说会不会签,只要宫人发现朕有恙,自然会怀疑诏书有假,朕为何不把皇位传给自己儿子,反而给他!”他越说底气越足,原本虚弱的语气竟然激动了三分。
她哈哈一笑,“陛下说的在理。”顿了顿,又道:“不过,陛下忘了一件事啊。”
“有什么就直说。”
她坐直身子,欣赏眼前帝王趴在地上苟延残喘的姿态,不紧不慢说道:“长清王也是陛下的孩子,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