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听到了什么?”
“什么?”
“风中有消息传来。”
司马丹依旧闭着双眼,迎着风来的方向说道,低垂的眼睑底隐约地透露出一种令人迷惑的神秘感。
杏娘未敢掉以轻心,半信半疑地听了听风声,又看了一眼司马丹,片晌道:“小女子耳拙,只听到了风声,没有听到别的。”
“得仔细听。”司马丹听得很专注。
“世人都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所以,小女子更相信自己亲眼所见的。”
轻柔的晚风微微地拂过杏娘的脸颊,但她始终没有闭起眼睛,因为她闻出风里有一股故弄玄虚的气息。
“嘘——”司马丹赶忙竖起右手食指,于唇前作了个噤口的手势,神情又是紧张又是惶惧,小声劝止道,“小娘子说话可要小心,风伯可听得见呢。”
见他如此“虔诚”地聆听“风言风语”,杏娘默然了片晌,直到他缓缓睁开眼来,才问道:“敢问司马公,风伯对您说了什么?”
“嘘……”
未免杏娘再说出什么亵渎神灵的话来,司马丹神色戒惧地再次阻止了杏娘的提问,脸上大写着他对风伯的敬畏。
过得良久,他才缓缓转过头来,神色稍舒,只见着杏娘,他略有些难为情,赧然道:“娘子莫怪啊,这风伯啊老了,有些唠叨。”
“那是司马公您与人为善,风伯才愿意与您多说话的。”杏娘不失礼貌地说道。
“善?呵呵……给娘子这颗佛珠的人才是大善人。”司马丹再次看了一眼那颗佛珠,摇头道,“在下可当不得这个‘善’字。”
“在下就喜欢玩玩这个而已。”说着,他从袖子里摸出来一样俗物——一颗木质骰子。
他先十分娴熟地在手心把玩了一番,然后又看似随意地高高抛掷了几把。然后,他将这一僧一俗两样东西同置于左手心间,兴致勃勃地搓了两下。
“娘子,要不咱们来赌一局?”
“什么?!”
杏娘一怔,仓促间未置可否,看着对方兴味盎然的模样,一时间也琢磨不透他这一赌局是一时兴起还是故意为之。
“就赌大小,你若赢了,我就勉为其难,好好想想蟠龙斋的事;你若输了,那就恕在下无能为力了。一局定胜负,如何?”司马丹对着自己的主意兴奋不已,得意的眼神里毫不掩饰地裸露出狡黠的色彩。
杏娘怔忡片晌道:“既然司马公有此兴致,小女子乐意奉陪放手一搏。”
司马丹心头十足地从房中寻来一副台盏,将盏托扣于盏口,权当骰盅,然后手舞足蹈地冲着杏娘问道:“娘子,猜大还是猜小?”瞧那神气活现的样子,倒似稳操胜券了一般。
杏娘沉吟片刻,道:“我素来敬重一诺千金之人,那我就赌‘一’吧。”
司马丹一愣,初以为是杏娘不了解规矩,但杏娘聪慧的眼眸却分明告诉他:她不仅懂规矩,还很懂他的心思。
“娘子,孤注一掷啊,你可想好了?”
“想好了,我就赌是‘一’。”
“那我可得有言在先,倘若是二或三,你可不能算你赢啊。”
“你尽管一掷乾坤,我绝无二话。”
杏娘主意已定,司马丹也再无二话,往手心吹了一口“仙气”,便使出了九牛二虎之力,那一对衣袖在杏娘眼前上下醉舞,左右翻飞,那架势犹似公孙大娘舞剑般,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令观者心惊,天地色变。
只听得那颗骰子在那碗盏之中叮当作响,不知翻了几百筋斗,不知撞了几千南墙,声音却未曾减弱分毫,反而还越来越脆越来越响。
司马丹虽然手上有伤,但这颠倒乾坤的功夫依旧游刃有余,最后举轻若重的千钧一掷,不可不谓精彩!
骰盅落地,一切尘埃落定。
司马丹眉头一挑,揭开盅盖,露出五分惊讶五分失望:“呵呵,果然是一!”
杏娘拱手道:“承让。”
司马丹揉着自己两条受伤的手臂,不无泄气地叹道:“看来我今天手气不佳。”
杏娘微笑道:“我看司马公的气色倒不甚佳!”
司马丹摸了一把脸颊,讪讪一笑,道:“呵呵,认赌服输!”
杏娘道:“我相信司马公是一诺千金之人。”
司马丹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迎风吟咏道:“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吟罢,他问道:“娘子,你可记得这首诗的作者是谁?”
“此诗的作者,有人说是宋之问,有人说是刘希夷,历来都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还因此生出了一桩因诗杀人的疑案。虽说后世也时有人列举旁证为二人置辩,但史家之笔,语焉不详,也未可尽信;世儒之言,多鄙薄之词,也难免附会之嫌,都无法给此疑案一个公断。时隔百年,人事已非,本案阙疑,却也无从稽考。妾非司寇,既无通古之能,亦无察人之明,不敢胡乱下孰是孰非的定论。不过妾私以为,虽然宋之问之为人不足为道,但能写出‘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这样诗句,向来这个人应该不会是一个冷血无情的人吧?而且他的才学非虚,纵然说是江郎才尽,也不至于要窃据他人之诗为己有,更何况那人是他的外甥啊。”
“不至于?呵呵……”司马丹冷冷一笑,这一日最后的一点光芒在他的脸上消褪殆尽,只留下一片凄冷的晚霞在远处的薄雾之中逐渐凋零,两个人的影子也随之模糊了起来。
司马丹低头凝视着手中的两样东西,晚霞暗淡,但依然在它们的身上留下了一种悦目的金黄之色。
“蟠龙斋的事,我确实记不得更多的了。作为补偿,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司马丹嘴角微扬,略一沉吟道:“嗯……这骰子相对两面的数字之和都是七,那我这故事的主人公就叫作七公子吧。”
杏娘认真地看着眼前的这个人。
司马丹固然还是那个司马丹,除了身上挂着彩,他和杏娘初见时的那个司马丹几乎没有什么两样,但杏娘却觉得眼前的司马丹已不再是当初的司马丹了,一个轻薄肤浅,一个深怀城府,完全是判若两人。
司马丹摸了摸了手上的玉扳指,哑然一笑。自从那次劫难之后,他每次抚摸这枚玉扳指时,都会下意识地去摸一下这玉扳指上微微拱起的地方。抚摸着这个只能靠他指尖抚触才能辨别出来的瑕疵,他的内心才会感到安定和平静。
初春的风刮在他的脸上,留下了一片苍白的颜色,也留下了一段沧凉的往事。
很多年前,有一个七公子在自己家里写了一本医书,其实,他在写这本书的时候,也没有想过要扬名天下,也没有想过什么造福万民功载千秋,他只是想把自己平生从医之所学所得尽数记录下来,留给他的子孙们。所以他并没有告诉世人,除了一个人——他的好朋友宫无德。
就在他这本书快要写完的某一天,他的这个朋友突然造访,说是要给七公子展示一种奇药,叫什么红桑果。七公子看过后,惊叹不已。
话说这宫无德得意洋洋地给七公子展示完他的成果后,不经意瞥见了七公子写的那本医书,他就顺手拿起来一阅。
这不看不要紧,一看他就再也放不下了。
因为这书上除了记载医术药理之外,还记载了七公子他独门的内功心法。宫无德只粗粗看了几眼,就知道这心法十分了得。回去之后他寝不安席,食不甘味,满脑子就想着怎么把这本书据为己有。
可他也知道这本书是七公子一辈子的心血,七公子是轻易不外借的,所以他也一直忍着没有开口。不知是不是痴心妄想得太厉害了,他忽然就病倒了。
弥留之际,他给了他儿子宫无耻一封信,让他儿子在他死后拿着这封信去找七公子。
宫无耻遵照父亲遗命就去找了七公子,七公子得知宫无德的死讯后,悲痛不已。
说起来,七公子和宫无德,在当时都是杏林界的翘楚,都说同行相轻,但这两个人却是难得的莫逆之交,不管后来怎样,起码,当时的七公子是这样认为的。
所以当他看完信后,就把自己写的那本医书交给了宫无耻,让他烧给他父亲,以慰其父宫无德的在天之灵。
而这宫无耻呢,拿到书后,回去第一件事不是去祭奠亡灵,而是拿回家一字不落地誊抄一遍。
原来他老子宫无德为了得到这本医书,绞尽了脑汁,终于想出了一个很疯狂的办法——用自己的性命去换取这本医书。因为他坚定地认为这套内功心法一定会让他宫家在武林之中东山再起,而不必再屈居他七公子之后。
所以,他认为自己的牺牲是值得的。
他儿子宫无耻知道父亲的决定后,起初也是坚决反对,但当他父亲把一本又厚又重的族谱交到他手里时,他也就没再坚持自己的“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