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星墩。
明媚的阳光从云层间探出它朴素而可爱的面孔,无私地将它的光与热挥洒在这片被雪覆盖的大地之上,也挥洒在每一张渴望温暖与希望的脸上,这其中也包括那个守在渡口痴痴等待的少年。
阳光洒在祁穆飞疲惫的身上,却像落在他那孤独的影子里一样,冷冷地不着一丝温度。
他不想听大家那仿佛是节哀顺变的安慰,也不想看大家悲哀多过同情的眼睛。
身为医者,他很清楚,这些人根本不可能治愈他内心的创伤。不过,就算这些人有这样的医术,他也不会接受他们的治疗,这个执拗的人啊,有时候也和师潇羽一样自负和固执。
所以他只身来到了渡口,可是来到这里之后,他才发现他在一个非常不适合的时间出现在了一个非常不适合的地方。
身旁,熙熙攘攘的人群、沸沸扬扬的喧闹声似乎都在说明一件事——今天是大年初一。
人逢喜事精神爽,喜气洋洋的人们穿着时新的衣裳、说着动听的吉利话,不论过去的一年他们如何备尝辛苦,在这一天,他们都欣然品尝着新年的甜味。
虽然,枯瘦干瘪的柳条上还未抽芽,去年留下的积雪还未消融,但充满智慧和想象力的人们已经用自己的双手打造出了一个姹紫嫣红的芳春淑景。
是啊,代表着过去的一年已经过去,象征着希望的新年已经来到,所以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一种名叫快乐的笑容。
这样的笑容也曾出现在她的脸上。
每年年初的这几天,可是她最开心的日子。
每次她都会睁着一双好奇满满的眼睛饱览着新年里的每个人每件事物,那一双永不知疲倦的小腿带着一个名叫自由的东西穿梭在大街小巷之间。
尽管,她并不是那种养在深闺里的女孩,可是每到这几天,她就像禁足已久的孩子突然被释放出来一样在明媚的阳光下肆意的奔跑着、欢笑着……
在她身后那条宽阔的道路上留下她银铃般清脆而欢乐的笑声。
笑声依旧,人事已非。
祁穆飞无精打采地望着眼前川流不息的人群,耳边不时蹿入一些不知痛痒的路人放肆的笑声,他觉得很刺耳。
有时候,他很想站起身来将那些笑声猖狂的人狠狠地揍一顿,但这一晚上的劳累与煎熬,已经让他生不出一丝力气。他一动不动地瘫坐在渡口的台阶上,像一尊被捏歪了的泥像一样斜倒在那里,妨碍着在渡口忙着搬货的人的脚步。不过,这并不妨碍他望穿秋水似的望着远处他妻子可能出现的地方。
这一天下来,他并没有像望夫石一样受到路人的同情与慰问,反而还受到了很多路人的冷眼与嘲笑。
在他们浅薄而世俗的眼睛里,他或许就是一个人事不知的傻子,抑或是一个潦倒落魄的流浪者,因为他那双颓废的眼睛和憔悴的面容都写着一种可怜可悲的过去。
不过人们并没有因此而给予他半点施舍一般的目光,因为他的衣着和打扮依稀显示出了他那令人羡慕令人眼红的过去。
小民自私狭隘的仇富心理在此刻暴露无遗。
不过,他们并没有上前对他横踩一脚——因为他们不敢,而是带着他们充满“人生阅历”的那张嘴巴和装着那份自以为是的优越感的眼睛,躲在某个阴暗的角落里陈述着他们刻薄而无恶意的某种臆想。
也不知他们从哪得来的确凿讯息,竟敢在他们发言的末尾都信誓旦旦地补上一句“肯定是这样的”。
而身旁那些仿佛在听说书的人们在听完这些哗众取宠人云亦云的“说书人”的精彩故事后,皆纷纷恶狠狠地啐道:“自作自受!”
偶尔,在一堆不三不四流里流气的人中间还爆发出一阵恣意而猥琐的哄笑声。他们的笑声,他们的故事就和他们自己的相貌一样龌龊卑劣。
在这新年的第一天,祁穆飞就这样在许多人茶余饭后的谈资里热热闹闹地过了一天。
看着西山上那一轮冷冷清清的太阳还没落下山去,就已被层云遮住了它那张苍白的脸庞,大地也重新换上了一层迷蒙而沉郁的外衣。
身边的宫亭湖也不知怎的,夜幕降临后,它就像受伤的猛兽一般发出了低沉的呻吟声。
祁穆飞听声在耳,却无动于衷,显得有些麻木不仁。
这一天,实在太过漫长,他的痛苦也因为这漫长的一天而变得深沉无比。
嘈杂的人声像潮水一般涌在他的耳边,直到此刻还没有退去的意思;被日光焐暖的积雪倒是逐渐褪去了,但是却留下了一滩滩更为污浊的泥水和一串串此起彼伏的滴水声,从早到晚,滴滴嗒嗒,不绝于耳,实在烦心。
这一天,他身边的人来了去,去了来,生怕他突然遗忘了他们就撒手而去。
而实际上,他根本不会以他们担忧的那种方式离开他们。但他还是对他们的到来表示了感激,不过,还没等他们开口,他便以他生硬的声音送走了他们。
“墨尘这小子千里迢迢送来的几坛酒,来,陪九叔喝一口吧。”
满身酒气的吴希夷仗着他病人的姿态和酒客的醉意强行留了下来,将手里的两坛酒重重地卸在地上后,他就一屁股坐到了祁穆飞的身边。
放在从前,提这么两坛酒,对他来说,轻而易举,可如今他却分明感觉到有些力不从心。
这两坛酒,本是墨尘允诺事后与他共饮的,舰船销毁之前,贴心的玉蕊命人将它们从船底搬了出来,刻下,已有一半进了他的肚里。
时,夜幕初降,新年第一天的太阳带着人间最后一点温暖和最后一点光明沉了下去,换上了凄冷的黑夜来主宰这个世界。
祁穆飞怔怔地望着不远处璀璨的花灯,他多么希望那绚烂的火树银花之后会探出一张灿烂的笑脸来,与他一起将这冰冷的夜晚彻底融化。
他对自己说,只要她现在出现,他一定不会再要求她去做一些她不喜欢做的事情,也不会再限制她去做一些她喜欢做的事情。
可到底,她还是没有出现。孤零零的他,身边只是多了一个和他一样灰心颓废的人。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当此新岁,怎能不饮屠苏呢?过去,因为栖霜眠之故,我总连那屠苏酒都不许她喝上一杯,想想,实是自己太过苛刻了。自己并无十分的证据能证明喝酒会催动毒性,可就偏偏这么固执地去要求她限制她。”祁穆飞睹物伤情,低头盯着那两坛酒,闻出了淡淡的杏花香。
“喝酒伤身,到底不是什么好东西。你是为她好,不必这么自责。”
吴希夷以他多年的切身体会述说着喝酒的坏处,似乎很有说服力,但他的那双眼睛却又不自觉地转向了那两坛美酒之上,目光之中流露出来的那份渴望又似乎在替他述说这喝酒的无穷魅力远胜于其本身的坏处。
“为她好?为她好,我就不该同意她跟我一起走这一遭。为她好,我就不该让她白白地受这两年的委屈。为她好,我就不该……”
喝酒伤身,更伤情。
它将它那令人垂涎的气味飘散到很远的地方,也能将人的思绪延伸至很远的地方。
吴希夷闭上眼睛,不愿听他这些自责过深的丧气话,没等他说完,他便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穆飞,为她好,你现在就不该说这些话,更不应该胡思乱想。”
祁穆飞抬眼看了吴希夷一眼,那向下凹陷的眼窝中瞬时裸露出了纵横交错的血丝。
作为一个医者,如此不爱惜自己的身体,这让吴希夷很是痛心,却又不知该如何安抚他心中的悲痛。
倒是祁穆飞似乎瞧出了对方的忧苦,用一种平和而从容的语调说道:“我没有胡思乱想,其实这一整天我在想,为什么她昨天的脉象那么正常?这实在太不正常了。”
昨天离开七星楼后,师潇羽的精神状况比往常好了许多,整个人也比往常松泛了许多。起初,祁穆飞以为是前一晚二人坦诚相见的那一番琴瑟好音滋润了她的好心情,故而添就了这份好气色。
不过,日过中午,师潇羽不仅没有半分困倦之意,还容光焕发精神奕奕,饮尽最后一点紫苏饮后,竟还跃身上马,撇下竹茹和南星独自策马扬鞭而去,吓得那两人心惊肉跳了老半天。
也因为她这身体突然好转,他们的行程也加快了许多,最后申牌时分,便到得了落星墩,比墨尘预料的还早了一个时辰。
到达渡口后,诸人便在就近的桃花源客栈先行落脚下来,同时祁穆飞又着南星和竹茹去打听了墨尘一行人的行踪。
二人方出门,祁穆飞便听得客栈中有两个貌似江湖人打扮的人在议论宫亭湖上的诡异奇观。
“你可知,今日是那凌云观的云臻子、万恶渊的天琛恶人和棋声花院的那个老妖婆,三人联手,一起对付那墨尘小儿,恐怕这位墨五爷这回可真的要去见他爷爷的了。”
“这三个不入流的家伙,能是墨尘的对手?”
“这几个人本就蛇鼠一窝,如今狼狈为奸,倒是不能小觑,须知,他们还带着五百虾兵蟹将呢。且不说这墨尘前日才中了洪广莫一掌,就算这小子如今安然无恙,也应付不过来吧。”
这两人本说得极为小心,不过依然逃不出祁穆飞的耳朵,更逃不出师潇羽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