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田二,你怎么想到要让他做一勺叔的徒弟的啊?”
双手在握的师潇羽脸上逐渐恢复了平静,但她的内心并未因此而平静,望着池面上灯影之中泛起的一个浮沤,还未及看清,便已消失了,徒留下一圈浅浅的涟漪。
“你我夫妻同心嘛,您想到了,我也就想到了。”
“若你我真的同心,田二又怎会收到两种截然不同的拜师条件呢?”
“殊途同归,异曲同工。虽然方法不同,但你我的用心是一样的。”
“不见得吧——”师潇羽微微一笑,瞥然转眸道,“你是故意投之以香饵,让他上我的钩的吧?”她的目光明媚而娇柔,无丝毫讥诮之意,却让人视之很不自在。
祁穆飞猝不及防,四目骤然相接,登时语塞。
师潇羽会从田二那儿打探到自己曾经以百金之利作为田二的拜师条件,这一点,祁穆飞一点儿都不意外,而她居然能看穿自己投此香饵之用意,这一点,大大出乎其意料。
“惭愧惭愧。”哑然许久,祁穆飞面露羞惭之色,讪讪低下目光道,“为夫垂纶之术不精,惟有因人成事。”
祁穆飞竟如此爽快地承认,这让师潇羽感到意外,但对其自嘲敷衍之辞,师潇羽不禁哂然一笑道:“你就不怕我坏了你的好事?”
“吴六叔把铜鸠车给了你,九叔把饕餮盒和点绛唇给了你,甚至连檀木令都给了你,他们都不担心。我——您的夫君,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听着祁穆飞半是嫉妒半是奉承的腔调,师潇羽苦笑了笑,发起牢骚来:“还说呢,左手檀木令,右手点绛唇,双令齐发,九叔分明是要为难我。”
抱怨归抱怨,脸上的得意和幸福却是无可掩抑的,那种占尽宠爱的骄傲就像那跳动的烛火一样清清楚楚地照亮了她甜美的笑靥。
“没办法啊!有些事,惟有夫人你开口,方能收其水到渠成之效啊!”祁穆飞半是恭维半是实话地称赞道。
师潇羽闻言,欣然相受,无有半分客套。
“再说,夫人既能‘授人以渔’,那垂钓的技术自然是过硬的。”祁穆飞分明话里有话,师潇羽岂能不觉?闻着“授之以渔”四字,她的目光微微一滞,俄而,她才转眸瞥向对方,“你又知道了?”眼神中的不甘多过惊讶。
祁穆飞没有回避,还十分坦率地眨了一下那双洞若观火的眼睛。
师潇羽眼珠一转,流露出质疑之色:“你知道什么,倒是说来听听。”
祁穆飞微微敛容正身道:“夫人是知恩图报的人,吃了人家那么一大碗丁香馄饨,又拿了人家的胡麻,自然会有所表示。正所谓‘投我以桃,报之以李’嘛。”祁穆飞目光微微一沉,又道,“如今田二得了您的饕餮盒,想来一勺叔这次走出江右应该不会再有什么阻滞,只是——”
说到这,他的目光又微微抬起,带着几分忧虑的神色投向了对面。
“这九仙堂这关怕还是不好过啊。虽然现在有田二这个弟子在,可以领一勺叔进九仙堂,但是没有九仙堂诸位堂主的一致准可,怕他这个案子还是入禀中堂啊。除非能先得到眉寿堂和吴六堂两位堂主的准可。这两位堂主一位德高一位望重,他俩若是点了头,其他几位堂主大概也就不会有反对的意见了。”
说这几句话的时候,祁穆飞的目光没有丝毫闪烁,言语也没有丝毫含糊之意,尽管他并未言明师潇羽对田二究竟密授了何样的渔者钓术,但很显然,他已经大致猜出了师潇羽去厨房的用意。
师潇羽深抿着嘴唇,对他的回答始终未肯作出一个明朗的回应,而那一双机敏的眼珠子在眼眶里悄悄地溜转了两圈,似乎在寻思别的主意。
沉吟有顷,她松口道:“龙堂主虽然古板,但德高望尊,想来不会太为难一勺叔。我只怕这吴六堂的人不肯轻饶,到时非大打出手不可。”
“兄弟之间,打一场架也不一定是坏事。”祁穆飞半是宽慰地含笑说道。
他预感,吴一勺与黄娇这一架势所难免,只是不知这一架的结果会不会如当年龙虎榜争一样,黄娇再次落败呢?祁穆飞带着忧虑却又好奇的眼神望了一眼一旁的盝顶匣,欣慰多过惋惜的眼睛里似乎已经预见了黄娇的失败,而失败的原因,并非和当年一样是他技不如人,而是他如今的身体早已不胜从前。
说话间,祁穆飞伸手抚摸了一下曾经被墨尘打痛过的半边脸颊。他已然忘记了当初被打的痛,抚摸着脸颊竟然还笑了起来。
师潇羽看着他脸上别有深意的笑容,仿佛看出了他的某种心绪,故意讥笑道:“打一架,把人家辛辛苦苦栽的花都给打坏了,这也不是坏事?”
祁穆飞微微一怔,旋而又赧赧一笑道:“九叔没有生气吧?”说来,祁穆飞和墨尘至今还未就玉茗花被毁一事向吴希夷正式道歉呢。
“九叔当然生气啦!当着我和杏姐姐的面,把你们俩大骂了一通。还好——有杏姐姐帮你们说情,九叔这才消了气。”很明显,师潇羽这句话的重点是在后半段,但祁穆飞好像没有领会其意,抱愧道:“哎哟,那可是连累了夫人你啊。我俩做的错事,怎能让你替我俩挨训?”
“你是故意装听不懂,是不是?”
“夫人的话说得那么清楚那么明白,为夫怎么会听不懂呢?”祁穆飞依旧没有领会她的意思,惶然欠身道,“放心吧,下次等有机会,我一定好好跟九叔道歉,自己做错的事情就应该自己承担,不应该让别人代我受过。”
看着祁穆飞一再揣着明白装糊涂,师潇羽顿然秀眉一竖,怫然道:“哼,刚还说咱俩夫妻同心,怎么现在咱俩连话都说不到一块去了?”说着,她扭转身子,不欲再理会对方。
“这不说得好好的吗?为夫哪里惹娘子不痛快了?”祁穆飞一脸错愕,似乎浑然不知就里。
“……”师潇羽眼眸一斜,不答一词。
“怎么不说话,难道你也要当徐元直,一言不发了啊。”
“我纵然要当徐元直,你也不见得就能当曹孟德啊。”
“那是,吾平生之愿,只愿作你身边唯一的顾曲周郎。”
“先正有云,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你一曲不奏,如何顾曲?”
“我虽未演奏一曲,但你不是已经为我度曲三千了吗?这听得多了,自然也能知晓一些。是吧?”
师潇羽不置可否地扫了他一眼,“莫——多——情——”幽兰轻吐,眼波微动,黛眉轻飞,粉靥晕红,饶是多娇!饶是多情!
“好好好,这顾曲周郎是我自作多情了。”看着师潇羽妍姿巧笑转眄流波,祁穆飞脸上的笑容也逐渐宽展了开来,“不过,咱俩心意相通,你可不能说是我自作多情。”
“你不正是猜到我所想,才令竹茹备笔墨的吗?”祁穆飞遥指着自己身后书案上的笔墨言道。
“那你已经写好了?”
说到适才在席上最后留的那个“你猜我想”的谜题——祁穆飞究竟准备给田二送什么礼物,师潇羽立时又来了兴致,那暗喜的模样仿佛对方提起了一个她一早就想提却又屡次被其他话题打断了的话题。
“嗯——”祁穆飞面作难色道,“还没写好。尚有一难处需要夫人帮忙参详一下。”
“什么难处?你是祁爷,只要你金口一开,那黄柏还能抗命?”师潇羽以理所当然的口气说着,“再说,那本《京房易辩释》,他一直都束之高阁,从没翻阅过。”
虽然师潇羽在“你猜我想”的游戏之中,屡遭败绩,但此刻她在说这话的时候,其目光之自信更近于自负。祁穆飞要送田二的礼物正是黄柏玉匮珍藏的《京房易辩释》。
“虽是如此,但你也知道,那本书是他从谷家卒业时,他师父诸葛知几送于他的啊!我若以一门之尊掠人之美,岂不是强人所难?”
听着祁穆飞这番说辞,师潇羽稍稍犹豫了一下;但转头望着案头一沓半新不旧的尺笺,似有些许已经着墨,她又觉得这是祁穆飞在故作姿态。
“好啦,冻笔已开,云笺已展,你现在反悔,这不是出尔反尔吗?堂堂祁爷,失信于一位小二哥,这传出去,岂不是叫人耻笑?”
“我又没说要送他什么,怎是出尔反尔呢?明日一早,我送他十贯钱便是。若他田二知道我特意将这份礼物改成十吊钱,想他必定开怀大笑,才不会耻笑我呢。”
“那怎么行!”师潇羽勃然变色道。
“京房易,得之易,会之难,诸葛知几那本《京房易辩释》,虽只有深入而无浅出,却胜在匠心独妙不落窠臼。当年六叔心慕不已。怎奈到他卒业之时,此书还未写就,这才便宜了黄柏。如若不然,以六叔之才学,就合该是他瑚琏才子的囊中之物。为着此事,六叔心里至今还无法释怀呢。”
瞧着祁穆飞眉宇间似有松动,师潇羽的声音也不觉柔软了许多。
“如果现在田二能拿着这本书去见他,他必不会轻易拒绝。”意识到自己的语气略有些急促,师潇羽顿了顿,稍稍调整了一下语速,“当然了,没有这份礼物,六叔最终也一定会帮一勺叔的,但如果有这份礼物在的话,这中间的过程不就可以更顺利些了嘛?”
祁穆飞表示赞同地点了点头,但眉头还是无法完全舒展,思量良久,他终于还是不忍心看到师潇羽失望的表情,缓缓松口道:“你若真要送这份礼呢,也不是没有办法?”
“要怎样?”
“除非祁门大喜!”
祁穆飞字正腔圆,声音清朗,这“祁门大喜”四字,由他一字一顿念来,甚是明晰。
可师潇羽听到这四个字,却面露出了困惑之色,更无一丝喜色。但没过多久,她即转愁作喜道:“那你就说我有喜了。”
“子嗣血胤,乃是大事,岂能容你这般糊弄亲族欺诳祖宗!”祁穆飞罕见地提高了自己的嗓门,那语气那神色甚是严厉。
可再一想,这何尝不是自己长期纵容所致,故而失望的眼神之中又多了几分宽宥之意,“师潇羽,祁门的规矩,你可真是一条都没记住啊。”
自知失言的师潇羽吐了吐舌头,半晌,才迟疑着小声地嗫嚅道:“那你说怎么办?这凭空哪来的大喜嘛?”
“其实信已写就,只差一枚印章。”说着,祁穆飞从身后取过一锦匣,内函二章,他从中取出一枚以羊脂白玉雕刻而成的半月形印章,递与佳人。
师潇羽默然接过,细观其纹路乃是缠枝忍冬细纹,其印侧题有一行边款“翙翙其羽”,其印鼻上以玉梅巧饰,间以红蕊点缀而成。提起印章,乃见阴刻白文“秋水”二字。此即祁门女主人之宝印,师潇羽入门两年,也是头回见得。此刻亲掇于手,殊觉陌生,也倍感伤怀。
“凤凰于飞,翙翙其羽。此即祁门之大喜。”
祁穆飞取出另一枚题有“凤凰于飞”的印章,与师潇羽手心的印章合二为一,成一团月。天上小团月,缘来自有期。花开并蒂时,凤栖梧桐枝。
“此事,我早就答复给你了,枳棘非凤凰所栖,你又何必……”
“我就是不明白。你既肯做我的妾室,为什么就不肯做我妻室呢?难道做我祁穆飞的妻子反倒委屈了你?”
“此事无关委屈二字。”师潇羽搁下印章,再次拒绝了祁穆飞,但物归原主时,她向祁穆飞索要了一样东西:“把绿衣姐姐的那串手串还我。”方才祁穆飞从身后取匣时,师潇羽一眼觑见了他衣袖间那串木槵子手串的穗须。
玉印既归,手串当往。
可至半道,祁穆飞却突然停住,轻声唤了一句:“——潇羽!”缱绻多情的话音之中颇有几分委婉恳求之意。可惜师潇羽态度坚决,抓着手心的几颗木槵子,不肯遽此释手。
在两人这种由意志引导而非力量主导的僵持之中,祁穆飞总是处于下风。
这一次,也不例外。
祁穆飞唯恐二人僵持之下,扯断串绳,故不得已先松脱了手。
不过,今天的他并不想就此甘拜下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