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这位飞登上清的魏夫人师承华阳先生,大观二年其师受官家所召出山,临行前其师见鹤去鹿毙,料知自己此去必无还期。时魏夫人传度不过三年,但才思敏捷,颖悟绝群,是难得的悟道之人,故其师在入京途中向其面受秘箓《大洞真经》,而后乃遣其离去。
据传,这位魏夫人离去之后,便不知所终。
直到十三年前,有人在衡山黄庭观附近遇到她,乃知其拜别师父之后,就来到了衡山黄庭观,息交绝游,潜心悟道,日日诵经不倦,不觉万遍有余。相传世人若得《大洞真经》,不须金丹之道,读之万遍,便可成仙。那人见其形神,方知此言不虚。
时魏夫人白发婆娑,鲐背庞眉,俨然垂暮之年,然其羽衣翩跹,精神矍铄,遗世独立,宛然神仙中人;不时,还有云鹤嘤鸣于左,鸿鸾振翮于右,实在奇绝。
那人骇异非常,惶惶然与之对话,更觉其妙语惊人、谈吐不凡,其中之妙言要道,更让人豁然有一种醍醐灌顶茅塞顿开之感。那人羡叹之余,又钦服不已,回去之后遍传世人,之后有人按图索骥,果遇仙人。
由此,黄庭观魏夫人声名大噪,闻名遐迩。
叵耐这位魏夫人松骨鹤心,有意避世绝俗,所以从那时起,她便开始云游四海,踏访三山,以苦磨性,以道度人,步虚参契,修真悟道。虽偶有闻其轶事,但甚少有人见其踪影。世人多有慕名求访之人,或登门拜谒,或重金礼求,或守株待兔,但都废然而返,终无所得。
或许是不堪凡尘扰心,八年前,这位老仙人驾鹤西游,羽化登仙去了。
刻下,吴一勺听闻这等可遇不可求的方外之人竟然在八年前出现于吴门,甚觉讶异。但很快,他便意识到:世外之人,遗俗绝尘,骤然履足,其必有因。
“她?她来做什么?她们究竟对师父说了什么?”吴一勺的问话中带着一种敌意,明显前倾的身体已经写出了他此刻的心情。
“我可以告诉你——”祁穆飞不急不慢地说了半句话,然后伸手取过石铫,为吴一勺注入了一碗热茶,并将它恭恭敬敬地置于吴一勺面前,是有意要去去他心中的急火。
热气氤氲,茶香浮动,望着金缕鹧鸪斑盏中的茶汤,吴一勺似乎明白了对方迟迟未开口的那下半句话。
“今日祁爷和夫人这么帮我,当年的事情,我也不必再瞒着了。”
推心置腹,方见肝胆。吴一勺盯着杯中的烛影,一时间竟也不知该从何说起。
觉着对方似有话难以启齿,但祁穆飞并没有阻止他说下去,而是做了一个“请”的动作,让对方先饮一盏润润嗓子。吴一勺没有心思用茶,他只想尽快把前事说完。沉默了这么多年,他很害怕自己已经忘记了当年之事之全部。
不过往事如烟,又岂是一言能尽的。
博山炉上一穗香云轻袅,曾在香药坊学习过的吴一勺识得这是辟寒香,顾名思义,焚之可驱寒,在这雪上加霜的冬夜里,这一炉温香更见雪中送炭之真情。
吴一勺一时枨触,不禁伸手摸了一下茶盏,但他终究还是没有饮下这盏茶,还是选择了先吐为快。
当年金兵犯吴,因为鼎丰楼乃姑苏第一高楼,故首充其冲,成了金兵劫掠的首要目标之一。
时吴一勺和案上鬼穆守之、灶王爷赵薪俱在鼎丰楼,一声炮响,鼎丰楼的百年云梁瞬间崩塌倾圮,朱甍碧瓦、雕梁画栋,俱付之一炬。覆巢之下,穆守之的右腿被梁柱压断筋骨,无法动弹。
吴一勺和赵薪回头不见兄弟,立即奋不顾身返回去找,在那一片凶险无比的刀山火海之中,二人找到了案上鬼。吴一勺二话不说,背起他便往外逃。而赵薪为了掩护二人顺利逃生,留了下来,负责断后。
大火之中,吴一勺匆匆回望赵薪,大声呼唤他的名字,而赵薪给他的回应则是两个义无反顾的字——“快走!”然后又一声炮响,他们的耳朵里猝然一阵嗡鸣,再也听不见彼此的声音,紧接着,令人窒息的浓烟和尘埃席卷而来,阻断了二人的视线,再也看不见彼此的身影。
眼见火势高张无可遏制,吴一勺迫不得已先带穆守之离开了鼎丰楼。
时鼎丰楼外,兵荒马乱,流血漂橹,姑苏城内满耳都是哀嚎之声,满目都是疮痍之悲,惨绝人寰,触目崩心。
鼎丰楼失守,二人本想遽此回九仙堂去,但路上却与一队金兵狭路相逢!仇敌相见,分外眼红。吴一勺安能哑忍退避!
他放下兄弟,拿出菜刀,在敌人刺耳而粗鄙的嘲笑声中,他挥刀而出,以万夫不当之勇将眼前的这些金兵一一削去了脑袋。在他心里,他恨不得将他们剁成肉酱,但眼下的情势不容许他耗费体力耗费时间去发泄他内心的愤恨,而且,但凭他手中的一把菜刀也根本无法改变同胞被戮的事实。
经此殊死搏斗,他杀出了一条血路。
可是临去时,穆守之为了掩护吴一勺,背中冷箭,直逼心脏。
满手血污的吴一勺看见自己兄弟的鲜血时,他再也忍不住自己的泪水。为了救治穆守之,吴一勺只得且战且避地往千金堂奔去。但还没到千金堂,他就听路上逃亡的人说,千金堂已经失守,堂中大多数大夫惨遭屠杀。听闻此消息,他大吃一惊,一时间不知该去往何处,只得随着奔逃的人群向城外逃去。
一路上,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无家可归的行人们一个个惶惶如丧家之犬,慌不择路,闻风而逃,哪管后头是否真的有金兵,只管夺路狂奔,至于脚下踩踏的是草还是人,已全然顾不得。
兄弟二人夹杂在这片恐慌之中,除了随波逐流亦步亦趋,根本无力抽身而退,也无法逆流而行。
退出城外后,吴一勺给穆守之简单处理了伤口,但无有药石,箭伤总是反反复复不见好,惊恐过度的案上鬼执意不肯回去,吴一勺心下着急,却又无法抛下穆守之置之不理,自己一走了之。
两难之下,案上鬼恳请吴一勺与他一起前往武功山一远亲家里,暂时避难,等金人退去之后,再作回计。
吴一勺左右无计,便应允了。但其实那时他心里想的是将穆守之安全送达武功山后,自己便立即返身,只是未免穆守之再添惶恐影响伤势,他未将心中的打算明言。
路上,穆守之的伤情始终未有好转,所以二人的脚程一直比较缓慢。
但每每遇上江右分舵的商铺,吴一勺都会过去打听一二。可是吴门的好消息总是少得可怜,这让他每向前一步,心情就愈加沉重。
有好几次,他都动了反悔的念头,想将穆守之托付给分舵之人,自己独自一人回吴,但穆守之不忍他孤身犯险,每次都含泪苦劝。吴一勺是心软的人,见穆守之受伤之后,对自己这位大哥依恋愈深,他不忍弃之不顾,只好勉强答应留下。
及至后来,去乡越远,吴一勺回吴之心愈坚,穆守之情知早晚留他不住,便道要与吴一勺一起返吴。可这时候,穆守之的病情正在恶化,吴一勺实在不忍心穆守之带病上路,况且当时距离武功山已不远,他想了想,决定还是先将穆守之送回武功山远亲家中,比较稳妥。
由是,二人继续踏上了去往武功山的路程。
但直到二人抵达武功山,吴一勺才得知,穆守之所谓的“远亲”乃是蟠龙斋的少主,素来仰慕吴门龙虎榜之第一人吴一勺,所以他盛情邀请吴一勺加入蟠龙斋担任护法一职。
吴一勺方始恍然,自己多年的好兄弟穆守之乃蟠龙斋潜伏在吴门的细作,其目的就是要为蟠龙斋物色人选并说服其加入到他们的帮派之中。
对于穆守之许诺的那个尊荣无比的护法之位,吴一勺正眼未瞧,问都不问一句便横眉冷眼地大骂其狼心狗肺。愤恨之余,他又痛心不已,自己这么多年经未曾察觉他的异心,也未及时加以劝导以致其“误入歧途”积重难返。
穆守之没想到吴一勺的反应会如此强烈如此决绝,竟不惜要斩断他二人多年的兄弟情。
不得已,他以谎言威胁吴一勺——吴门之人皆已知晓其贰心,遂已斩杀其母,此刻回去也是死路一条。但是吴一勺不为所动,依然坚决地拒绝他的好言相劝和恶言相迫。
那天,兄弟二人第一次红了脸。
吴一勺当面痛斥穆守之忘恩负义,而穆守之则直斥吴一勺顽固不化。
当此金瓯半缺龟玉蒙尘之际,吴身负大才却不知匡时济世,心中只存吴门一家之恩,却罔顾天下万民之福祉,更无半点报国雪耻之担当,实枉为龙虎,枉为宋人。
为此,两人还大打出手了一番,穆守之的武功原就不及吴一勺,加之有伤在身,就更不是吴的对手,所以很快就败下阵来。
穆守之虽然落败,但心志坚定,只肯从容就死,不肯改弦易辙。
念在多年兄弟情分,吴一勺手下留情,未使狠招。眼见穆守之宁死不屈,他不得不长叹一声:道不同,不相为谋,从今往后,你我分道扬镳,各走各路。君子交绝不出恶声,今日之事,你我就当没发生过。
临别当晚,二人在一个破庙里度过了最后一个晚上。
那时,案上鬼伤重,眼见是不行了,他向吴一勺吐露了真相,也吐诉了自己的愧疚。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多年的手足之情同门之谊,在那一刻,才真真正正地照进了彼此的肝胆之中。
穆守之答应吴一勺,待自己伤好之后定要亲自回吴门俯首认罪,为吴一勺澄清污名。待此事一了,自己便离开吴门,从此不再踏入姑苏半步。至于以后何去何从,穆守之默然不语,或许是他自己也不知道。
当是时,吴一勺很想问他是不是打算回蟠龙斋去,可话到嘴边,他还是没有张嘴。再见还是再也不见,吴一勺并没有那么绝对的打算。在他心里,或许还抱着一丝希望能够在有生之年二人再见一面。
看着气息奄奄的穆守之,他最终还是于心不忍,动用了自己毕生之内力,为对方输入真炁,使得穆守之得以复又喘息回神,而自己却因内力耗损过急而虚脱。
待其苏醒过来时,穆守之已经不在身边。空荡荡的破庙之中,只有他孤身一人。
他本想四处寻找一下穆守之的踪迹,无奈枯木难支,他最后还是倒在了武功山的罗霄洞附近。
之后,他被现今七星楼的掌柜所救,又昏迷了数日,醒来时已经被掌柜的带回七星镇,内力骤损又剧亏的吴一勺醒来后身体一直十分虚弱,差不多卧病半年,才有所恢复,然,终究不复当年云龙之勇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