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师父的那个金勺子,你见过吧?”
“嗯,上面有一个‘吴’字。”田二一点头,表示见过。
“那就是他第五年争得头名时,九叔送他的一对金勺子。”
“一对?”田二摸着下巴回忆道,“不对,我师父身边只有一个啊!”
“还有一个,他送人了。”
“送人了?!”
田二骤然提高的嗓门在陈说他的震惊,那双怅然若失的眼眶之中溢出了十二分的痛惜之情。好半天,他才从那心疼的感觉中走出来,撇了撇嘴,叹息道:“真是难以置信,我师父以前出手居然这般阔绰!”
“君子之交,一掷千金算得了什么,难的是一诺千金。”
“一诺千金!哎,言之过甚!”田二不以为然地讥道,“不是我田二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当今之世,这一般人的诺言也就值个十两,撑死二十两。这‘君子固穷’,就更不值钱了。”
这样的对答,多少有些牛头不对马嘴。然,师潇羽却不置气,反是颇有兴味地笑了一笑。
“这‘一诺千金’说的是言而有信,言出必行,怎么到你嘴里就变成值不值钱的问题了?”师潇羽佯作不解地问道。
她看得出来,田二识字虽寡,但并非胸无点墨之人,这“一诺千金”四字,他听得懂也听得明白,如此咬文嚼字地强作矫辩,不过是他与客人搭讪套近乎的惯常伎俩。
“我知道那人的故事,得黄金百斤,不如得季布一诺嘛。这个师父以前就跟我说过。不过在我看来,这也没什么啊。”田二挤眉弄眼地摇了摇头,昂然道,“人无信不立,答应了人家的事就一定要做到,这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有什么可说道的。我田二说话向来都是说一不二的。”
“哼,别在这里大言不惭啊。”师潇羽冷冷一笑,故意泼了一盆凉水。
听着师潇羽语带轻嘲之意,田二霍地从矮凳上弹了起来,昂着头大声辩护道:“我大言不惭?除了在店里跑堂还有喝醉酒的时候,我偶尔会说些大话,平时我对人可没半句大话的!用师父的话说,我就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只可惜我身边没有曹丘那样的人为我宣扬罢了,要不然我也能像他季布一样扬名天下,什么百金千金,哪怕万金呢,我田二都看都不看一眼。”
瞧着田二忿忿不平恨恨相道的神情,师潇羽确信,这田二不仅知道这“一诺千金”之典,还极看重这“一诺千金”之义。只是这田二自矜君子,自比季布,让人听着,总觉得有唐突西子之感觉。
灶台上被白气笼罩着的笼屉,热气腾腾,浓雾霭霭,一种令人垂涎欲滴的香味缓缓地漫溢而出,扑鼻而来。
美味怡情,师潇羽闻着香味,不觉心情大好,怡然吟道:“世无曹丘生,但有抱柱信。季生诺千金,田二信无价。”
虽是信口胡诌,但胜在浅显易懂,田二听罢,也不由得脸上一红。
“不过,照我说啊,这一诺千金当是他曹丘夸大其词了,如果他季布当真如此重诺,为何后来还是降了刘邦?难道他就没有对项羽说过誓死效忠的话?”
此言一出,师潇羽顿时心情一沉,脸色也变得凝重起来。
“你觉得季布是变节之人?所以你瞧不起他?”师潇羽紧绷着脸问道。
“祁夫人怎么跟我师父一样看他啊,这良禽择木而栖,怎能说是变节呢?”
“项羽垓下重围,败走乌江,最后挥刀自刎,而季布却在他四面楚歌之时,弃之而去,这难道不算变节?”
“那他不走,留下来和项王一起抹脖子,就是‘节’了?把自己和兄弟的命一起搭进去,把自己一生的志向和抱负都殉了,这就是‘节’了?”
师潇羽诧异地望着眼前的这个人,深觉刚才那番话出自此人之口,无论是说话的语气,还是说话的用词,都十分的新奇,也十分的别扭。
在她看来,眼前的这个人连忠孝都未必明了,怎么可能懂得节义二字呢?不过,田二随后的一番陈词还是让她陷入了良久的沉思之中。
“楚霸王对季布确有知遇之恩,垓下被围时,他的确不应该走,可那个时候四面楚歌人心惶惶,他也是身不由己,负隅顽抗作困兽之斗,除了能死的壮烈点,还能济什么事呢?所以他选择曳兵而去,也无可厚非啊!”
“也许他是想另请援兵来突围啊,也许他是想保存实力重头再来啊,有句诗不是这么说嘛,‘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或许人家季布想的就是这一层,可没想啊,这项王一生神勇,喑恶叱咤,不料一朝败北,竟就这么自刎了。”
“霸王既殁,江山易主,你说这让人家怎么办?殉节吗?像他季布这等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死有何难,死有何惧,一刀之下,英名乃铸,岂不快哉?”
“可是这样的话,汉室就少了一员名将,河东就少了一位贤牧,而我们也少了‘一诺千金’这个好词儿,那岂不可惜?”
“人固有一死,自杀殉主固然慷慨,堪当敬佩,但是面对困厄,并不是一死了之,才是英雄,才是气节!以屈求伸,有时需要更大的勇气和气节。”
田二滔滔不绝地陈说着,神情严肃而内敛,这种深沉冷漠的气质与田二那浓浓的市侩习气,显得十分的不协调。田二驾驭不了这种深沉,也承载不了这种冷漠,勉强安在他那略显浮滑的脸上,除了那一脸格格不入的老气横秋,还给人一种鹦鹉学舌画虎类狗的错觉。
这份错觉,师潇羽细细品来,却有一种似曾相识的味道。
“你这些话,谁教你的?”师潇羽似有察觉地问道。
“嘿嘿……”田二笑而不答,当然,也是他不敢正面作答。
因为这番话乃是他拾人牙慧之言,准确点来说,是他“偷窃”而来的,私以为那是珠玉之言,便默记于心深藏于怀,但他终不是那种耐得住性子的人,得了好物更是按捺不住了。本想趁此拿出来在师潇羽面前献宝炫耀一下,不想这师潇羽不赞一词,还好好地教训了他一顿。
田二没趣地吐了吐舌头,自知瞒不过,便不打自招了。
“昨晚我给祁爷和九爷送夜宵过去的时候,顺耳听来的。”
“顺耳听来的?”师潇羽眸光一冷,面露不悦之色。
田二听着语气不对,立时收起了脸上那副讪笑,缩颈而立,未敢作声。
“我可告诉你,吴门中人行事素来光明磊落,可从来不干这等偷鸡摸狗的暗昧之事。我劝你——从今日起,管住你的好奇心,好自为之!到了吴门,你要是再干这种偷听墙角的事儿,他们可不会轻饶了你。”
“祁夫人教诲的是,小的记着了!”田二先是恭声应承,随后又小心辩白道:
“这种偷听墙角的事情,我自然是不会去做的。只昨日瞧着他二人相谈甚欢,在那亭下谈笑风生的,说得又投契又快意,不像是在谈什么机密要紧的事儿,好似在说什么英雄人物。我一听便来了兴致。夫人您不知道,我这人素来仰慕英雄侠客,每次那周进士和那张小娘子到酒楼里来说书讲史,我啊就喜欢听他们说隋唐英雄、刘项争霸、荆轲刺秦、豫让刺赵,尤其那张小娘子,人长得俏,声音也美,一张樱桃小口每次都能把书说得有声有色有滋有味,让人听得啊心惊肉跳、热血沸腾……”
田二热情洋溢地赞美着那位张小娘子,那双含笑而猥琐的眼睛中微微荡漾出一分爱慕之情和一分歪邪之意。
师潇羽静观其目,不由得生出一分厌恶和一分意外,厌恶是因为这歪邪的神情和某人实在太像了,意外是因为这张鄙俗的脸上竟也会有羞涩的时候。
良久,沉醉于美人樱口的田二伸手摸了摸自己臊红的脸颊,讷讷地转回正题道:“所以……我……我,我就斗胆提着耳朵多听了几句。”
田二一脸窘涩又一脸恭谨地为自己辩解着,末了,又怯怯地补充了一句:“我瞧着祁爷和九爷好像也没防着我,我走老远了,他俩还一直在高谈阔论呢。”
“那也不行!”
师潇羽的语气十分严厉也十分尖锐。
田二竖着两只映红的耳朵听着对方训话道:“他们二人在亭下说私话,既不是公开对人言,也不是专说给你听的,那你就不该听;你不小心听到了,装作不知道也就罢了,怎么还能将它外泄与人呢?”
田二自觉委屈,本想张口置辩,却见师潇羽神色峻肃,不容反驳,只好忍下委屈,俯首称喏。
尽管师潇羽不拘礼节,不拘形迹,说话不存客套,也不存顾忌,比之那位不苟言笑不怒自威的祁爷要随和的多亲切的多,但凭着她身上那一件雍容华贵的水红色羽缎狐毛斗篷,田二就自动自觉得作出了代表他身份地位的一种沉默和恭顺,这是一种久居人下的习惯,但绝不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本能。
“或许你会觉得我是小题大做了,但我要你知道,你是你师父唯一的徒弟,你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可都关系着你师父这一生的名誉,千万别让你自己的粗心大意连累了你师父。纵使你将来不能让你师父以你为荣,也绝不能教你师父为你蒙羞。”
师潇羽之言,殷勤之意有之,恳切之意有之,责备之意亦有之,三分劝教、三分警诫、三分砥砺,还有一分为自勉。
田二他似懂非懂地听声在耳,尽量让自己表现出一副虚心受教的表情,当然,他也在尽量把师潇羽的话装进自己空虚已久的心府之中。
正当田二低头反省之际,师潇羽又开口问道:“我问你,你方才的那些话,是九爷说的,还是祁爷说的?”
“呃……”田二低头一忖,半是逢迎地答道,“禀夫人,是祁爷。祁爷这番金玉之言,字字玑珠,铿锵有力,鞭辟入里,小的虽只听了这么一小段,却已如醍醐灌顶,甘露洒心,着实受益匪浅。”
师潇羽默然低眉,沉思有时,问道:“这么说,你也认同他说的?”
“认同啊!当然认同,好死不如赖活着嘛!”田二自以为是地随口说道。
蓦见师潇羽提着案板上的那柄“吴”字菜刀,提刃而起,当心一竖。冰刃之下,眼角之末,俱闪过一道如刀似雪的寒光。田二心下一怵,不禁打了个寒栗。
这厨房虽可称得上风雨不动安如山,但它也就经得住风雨而已,对这穿墙过隙欺人太甚的寒气却毫无招架之力。就算是灶膛里、炭炉中俱盛满了融融的暖意,也逾不过从天而降从地而起的寒意。
田二站了许久,便觉脚底发冷。那刺骨的冰冷不绝如缕地从他那薄底的鞋底钻入他的脚心,然后汇涌至全身。他用力跺了跺脚,以尽量摆脱这寒气的纠缠。
诚然,这是徒然的。
他不过是想借此避开师潇羽的目光。
不过,回避,并不代表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