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连滚带爬地奔到杏娘身边,吴希夷先至,孔笑苍后至。
可先人一步的吴希夷停在杏娘身前,迟迟未敢下手去探对方的气息,倒是孔笑苍无所顾忌,抢先把脉听息。
“娘子吉人天相,还活着嘞!”孔笑苍嘿嘿一笑。
那个笑容很仓促也很简陋,只用一堆委顿不堪的皱纹匆匆搭就,但丝毫不减其雪中送炭的朴实与温暖。它宽慰着他,也温暖着吴希夷。只是双眉之间新腾出的空白地带尚未学会收放自如的轻松,留下了点点无法遮掩的阴云。
吴希夷那一刹那的犹豫和抖颤,孔笑苍看在眼里,明在心里。他也是在这冰冷刺骨的流凌之中一步一步蹚过来的人,体味过夜寒霜冷的滋味,也触摸过心如死灰的温度,所以,吴希夷那一刻的心情,他感同身受。
看着杏娘红润的脸颊,听着杏娘平和的气息,吴希夷悬着的心倏然落地,他长长地舒了口气。
孔笑苍的笑声依旧那么聒耳,和他脚上的那副铁镣一样,总喜欢用粗暴的方式破坏一切平静,而他自己还恬然自适,不以为意。
吴希夷无奈地忍受着他的喧扰,就和这幽深的夜空一样默默地容忍着他那不堪入耳的叫嚣声,对其肆无忌惮地向上苍发出的挑衅之辞没有作出任何忍无可忍的反应,只是以一种近似嘲弄的目光看着他那肆意喷洒的唾沫向上喷出后不久复又落在了他自己的脸上、胡子里和衣襟上。
吴希夷用他那宽厚的脊背挡在杏娘的身前,防止她那洁净的脸庞遭到某人怨恨的口水的玷污,可那充满激情的口水远比他想得活跃而狡诈,乘其一时不备,就越过了他的防线。
吴希夷深感厌恶,但看着他一边指天骂地一边又细心地为杏娘支起坍塌的雨篷,这种并不牢固的厌恶情绪很快就在那一片无风无雪的温暖之中消融了。
于他而言,他和孔笑苍之间从来不是敌人,但也绝对算不上朋友,最多只是比一般路人稍稍熟一点而已。至于这路人之上朋友未满的距离到底还有多远,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就像他对责任与感情的分界线一样,含糊不清。
吴希夷自己也未意识到,不知从何时起,一向交友不太谨慎的他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变得克制了起来。
对此,吴希夷曾经与师潇羽说过的一句话或可解释他这一变化。
正邪殊途,出身名门正派的他们与孔笑苍这类邪魔歪道的人,本就道不同,就算不彻底划清界限,也应该保持一定的距离。
不过,这并不是他真正的理由。
用很久以后两个女人对他近乎一致的评价来说,他从来不对邪道之人抱有什么成见,只是他已经厌倦了这个亦正亦邪的江湖,不论是正道,还是邪道,他都不想再踏足。
为了能给自己留一个自然无尘的余年,他已决定不再与人结谊,也不再与人结怨。完成故人遗命之后,他便功成身退,独自去寻找他梦想中的东陵蓬庐。
那个简陋的东陵蓬庐,远在千里之外、万山之中,左边住着两袖清风的清静,右边住着病入膏肓的自由,堂前洒着没有烟火的阳光,院后挂着一尘不到的明月,虽然山高水深,亦难掩其陋,但心之所钟,乐在其中矣。
而他或投竿垂饵,或抱瓮灌园,千尺流霞,千年沉醉,斜晖孤照,舣棹沉眠。
在慢慢流淌的时光里,他散发沧浪,慢慢地品尝冻醪的酒香,任由不老的岁月在自己的脸上蛮横地掠走青春的美好,只留下苍老这种不可逆的东西,就像时光的车轮在自己的脸上碾压后留下的遗辙,又像落日的暮晖在自己的脸上浸染后留下的陈黦,又像清醇的醁醅在自己的脸上流淌后留下的余酲。
这样的痕迹,这样的色彩,这样的气味,谈不上多么好看,多么好闻,却很自在,很纯朴。吴希夷神往已久,憧憬已久。
眼下,他还没找到那个地方,也还没等到那个时候。
所以,他不想别人知道。当然,他也没想让别人知道。
还有一点,直到如今,他还在纠结,那就是他没有确定“别人”应该包括哪些人。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在“别人”的这份名单之中,一定有孔笑苍的名字。
想到这里,吴希夷不禁抬头望了孔笑苍一眼,这一眼中有感激,也有愧疚,但他也说不清他为何而感激,为何而愧疚。
“走,我跟你一起去找司马丹。”吴希夷起身说道。
起身前,他为杏娘揩了揩脸颊,抹去了她鬓角与眼角之间混杂着某种咸味液体的雪水。
孔笑苍惊疑不定地凝望着吴希夷,迟疑了好一会儿,他才撇嘴道,“走——”
寂静的大地在他那欣喜若狂的脚下再次震动了起来,铁索与地面激烈的碰撞声在燕子楼下剧烈回荡着,以一种势不两立的气势与此间几近凝固的死亡气息分庭抗礼,但没多久,无声的风雪就堙没了它的存在。
“司马公——”
“司马丹——”
“司马公——”
“司马丹——”
两个人一前一后在燕子楼的各个房间之间进出穿梭,前面的人喊一句,后面的人跟一句,前面的人声音枯哑,后面的声音雄伟。二人在屋外时,喊声如雷,声振屋瓦;二人入屋后,喊声骤销,杳不可闻。
两人这样俨如夫唱妇随此起彼伏的叫喊呼唤不知道持续了多久,突然,紧随其后的孔笑苍不知怎的,在吴希夷一声疲软的“司马公”后,他没有任何预兆地就改变了台词,还改变了语气,“九爷!不好了。”
“又怎么了?”吴希夷回过头来。
苍茫而昏暗的夜色之中,他仿佛看到了孔笑苍那张大惊失色的面孔,两道森然的浓眉之间一团深色的乌云笼罩其间,大有暴雨将至之气象。他下意识地往楼下觑了一眼,杏娘安然。
“不是——”孔笑苍着急地拍了一下吴希夷的肩膀,在一顿凌乱无序的捶胸顿足之后,他那被惊恐堵住的喉咙才终于松出了一口气来,“那里!”
在孔笑苍那一根栗栗颤抖的食指的指引下,吴希夷的目光终于找到了令孔笑苍顿足失色的根源。
“那十八个人又活了!”吴希夷的头皮一阵发麻。
就在二人于燕子楼中遍寻司马丹踪迹之时,那廊檐下十八家奴手里的火烛再次亮了起来,跳动的火苗照亮了他们每个人的眼睛,也再次照亮了这座濒死的燕子楼。
只见那十八家奴极尽自然地伸了个懒腰,犹似刚才发生的一场变故不过是他们十八个人的一场梦而已。
此刻,他们已经苏醒过来,惺忪的眼睛正在不断地调整视角,就像一个大梦初醒的正常人一样,停留在昨日旧梦的意识正在晨光的感召下慢慢地接受昨日已逝的残酷现实,并在现实的催逼之下,开始重复新的一天。
“走,马上离开这里!”吴希夷大觉不妙,急以刻不容缓的口吻肃声命道。
“可还没找到司马丹呢。”孔笑苍不明所以,茫然地望着吴希夷,尽管他也确信吴希夷的指令不可置疑,也不可违抗,但他还是本能地表示了一下抗拒,毕竟他还不习惯也不甘这样驯服地听从一个人的号令。
“这里的机关已经重置,马上就要重启了,你现在不走,就走不成了。”
“可——”
“如果你是纯粹想找司马丹给你解开这十字锁,出去之后,我可以帮你——找祁穆飞解开。”
“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
目送孔笑苍一蹦一跳地离开自己的视线,吴希夷无可奈何地一声叹息。转身之际,他瞥到了一样东西,阔步至前,俯身拾起。
“这不是潇羽送给柳云辞的扇子么,怎么会在这?”
踅转出房门时,吴希夷转头觑了一眼墙上挂着的那幅画《江南楚云归》和桌子上那一盘错乱的棋局,然后扭头而去了。
寂寂无声的燕子楼以其一贯的冷漠目视着他远去的背影,但他却从它极端压抑的沉默之中听出了它内心深处的恐惧与孤独。
回到楼下,已约摸子时三刻。
“你先带杏娘走,记住,沿着大路靠右走,遇到山,就走山的南边,遇到水,就走水的北边。”
吴希夷一面吩咐着孔笑苍,一面从怀中掏出一个拇指大小的石头递给对方,这是墨家锻造的“司南侯”,用于迷路辨向。孔笑苍如获至宝一般捧在手心,甚觉有趣。细细把玩了一番后,才对吴希夷所谓的“出路”提出质疑:“这是你猜的,还是你本来就知道!”
“我猜的,你若不信,放下杏娘自己走。”
“我信我信,就算你要害我,也不可能害杏娘。可你要干嘛去?”
“人有三急,我去去就来。”
吴希夷话没说完,便扭头钻入了这层层叠叠的雪幕之中。
“唉——”孔笑苍在身后不安地喊了一句。
“嗯?”吴希夷敛步应声,却不回头。
“小心点!”
“啰嗦!”
吴希夷手摇轻扇,匆匆而去。孔笑苍立在原地,久久未动。
半明半灭的火烛照在他半边硬朗的脸颊上,也照在了他背后孤清的身影上,无情的岁月留给他的不仅仅是无味的苍老,还有一种无声的孤独,而今,还多了一份无言的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