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长一段时间,五楼吴国强夫妇家里新出现小男孩都是整栋楼热议的话题。
他长得很精致,高鼻子,大眼睛,比不少女生还要秀气。虽然没有缺胳膊少腿,但是见到谁都摆出一副礼貌而疏远的架势,不喜欢跟任何人说话,所有叔叔阿姨逗他,得到的回应永远都是“对不起,我想回家。”
一把年纪的赵奶奶扶了扶老花镜,对一旁低声讨论的张阿姨说,“孤儿院领来的孩子都这样,自闭又内向。”
老人家上了年纪,嗓门很大,隔着老远都能听见。养母顾秋霞轻轻搀起蹲在水泥地上玩泥巴,但是明显已经变了脸色的吴洋,安慰他说,“孩子,别听他们瞎说,你已经有爸爸妈妈了。”
不是没有尝试过把霍启庭这个名字永远忘掉,但是他那个所谓的母亲把他送进去孤儿院时对他说的话成了他挥之不去的梦魇,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在他脑海里反复出现。
“你那个不要脸的妈生下你就拿钱跑了,你以为自己是谁,一个野种罢了。”
“霍家的门也是你能进的?就算我把你丢到孤儿院,你爸也不敢说我一句不是!”
这是他一辈子都无法忘却的阴影,所以他害怕跟任何人交往,不由自主,不能控制。
吴洋快速抹了一把马上要掉下来的眼泪,呜咽着说,“妈妈,对不起,是我给你丢脸了。”
年逾不惑的顾秋霞疼爱地拍了拍他的头,“妈不嫌你丢人,走,妈给你做好吃的去!”
在孤儿院里生活的两年多,受尽了其他孩子的欺负。现在总比之前要好过了吧?养父母都很疼爱他,他现在是吴洋,洋洋洒洒,莫念过去。只是这心病,应该是一辈子都治不好了。
有那样的亲生父母,他只想一个人过完下半辈子。
吴洋长到七岁大的时候,对门搬进来一户五口之家,三岁多的小女孩穿着粉色碎花裙子第一次出现在他跟前的时候,他只是略微惊讶了一下:这世上怎么会有笑得这么甜的小姑娘。
后来他才知道,小姑娘叫温榆林,她们一家都很和睦,每天都过得很开心,她有爸爸,有妈妈,有弟弟,有爷爷。
他开始有些嫉妒,不愿搭理她,没想到这个小姑娘的真是脸皮厚得可以,他越是不想理她,她就越是屁颠屁颠地跟在他身后,缠着他喋喋不休。
“大吴哥,你给我买个冰淇淋好吗?”
“大吴哥,我不会系鞋带,你帮我一下好不好?”
“大吴哥,我的米奇老鼠发夹找不到了,你赶紧替我找一找嘛!”
自从认识她之后,大吴哥这三个字就像是紧箍咒一样,隔几天总要出现一次,有时候甚至一天都要出现几次,叽叽喳喳,很吵,也很烦。
偏偏他每次都禁不住她的软磨硬泡,很没原则地答应了,这种盲目的骄纵演变到后来就成了,只要她的要求不过分,他都尽力满足。
吴洋长到十岁那年,榆林的父母意外过世,小姑娘安静了好一阵子,说话的口气也不自觉变得低,他在一旁看着也不禁有些心疼。
那时候他已经懂事了不少,想想自己当年对人家满满的嫉恨,更是愧疚,自己过得不幸福?为什么看不惯别人快乐?
好在没过多久母亲就告诉他说,“咱们对门那个小姑娘明天也去上小学了,阿洋,你四年级了,是大孩子,没事帮着照看着她点,人家老爷子养活两个孙子也不容易。”
于是吴洋四年级的时候,开始挑起起接送她上学放的担子。
学校的孩子比幼儿园几倍还多,小姑娘在里面混得熟络,以前的个性很快就全捡回来了。
但是第一个遭殃的还是他,自此以后大吴哥后面的内容就变成了,“大吴哥,你可不可以替我把这道数学题给写了,我不会。”
“大吴哥帮我背书包吧,今天发的新书好重,累死人了。”
这种状况直到他上了初中才有所消停,不过吴洋只安静了三年,三年之后,她勉勉强强考上了他所在的重点中学,她又成了他的跟屁虫。
十五六岁正是学校里早恋正热的时候,他的不少高中同学经常会在背地里怀疑他们两人的关系,那时候她才十二三岁,骨子里又是那种反应迟钝的人,哪里懂得什么叫男女有别。
他倒是无所谓,但是绝对不能让别人在背后说她的闲话!
他开始有意无意地疏远她,日子久了,小姑娘似乎也察觉到他的冷漠,跟他的接触也渐渐少了。高中时代正是应该努力学习的时候,他没有多想什么,只是安安静静地选择了术科,专注自己的学业。
第一节素描课上完回家,他情不自禁就想起那道甜甜的笑容。
不是简单的轮廓,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清晰入骨,他拿起4b铅笔,试着在画板上勾勒。
整个过程都很顺利,她的一颦一笑皆可描绘,不经意间已经刻进他的脑海深处。
自此他开始频繁地偷偷画她。
她也开始慢慢长大,让她帮忙的次数也越来越少。直到有一天,她跑过来央求跟他说,“大吴哥,你帮徐娇娇画幅画吧?”
徐娇娇那个姑娘他有点印象,当过学校广播台的小记者,采访他的时候一直两眼冒光,他很不喜欢,想都没想就拒绝了,任她缠了半天也没有松口。
最后她没招了,不得不提议说,“要不你给我画一幅吧?”
他心里有鬼,以为她发现他的秘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更加恶狠狠地拒绝了她,后来才发现是自己多心,但是他们的关系因此更加疏远。
他已经快要高考,根本分不出多余的精力管这些事,只好暂时搁置在一边。
再次跟她直接接触是在高考完的暑假,他带着温榆舟一起去附近的游泳池游泳,她跑过来兴师问罪,说温榆舟的作业没写完,那时候的她已经很有大姐姐的气派。
温榆舟调皮捣蛋的厉害,趴在游泳池旁边,用力一拉,把她整个人也拽到水里去了。
他脸色一白,连忙跳回到游泳池里把她抱上岸,幸亏她只是呛了几口水,并没有什么大碍。上岸之后还不忘骂骂咧咧地指责水里的温榆舟。
十四岁的少女已经发育得差不多了,湿哒哒的衬衫,剧烈起伏的胸口,若隐若现的曲线,他顿时看得喉咙有些干。
天啊,他是在想什么呢?把脑子里冒出来的旖旎想法掐掉,吴洋费了好半天功夫才能稳住心神。
小姑娘骂痛快了,揪起温榆舟的耳朵就把他拎到岸上,这才注意到脸颊滚烫的吴洋,“大吴哥,你怎么了?”
他有些尴尬,沉下脸说,“小孩子家别管闲事。”
听到她不满的嘟囔,我才不小呢,都满十四周岁了。他又会心一笑,是啊,都十四岁了,他有足够的耐心等她长大。
吴洋大三就已经在后来的游戏公司就职美术设计师,经常会在家画稿,实习结束之后,适逢公司的新游戏上市,他作为美术部的主力,得到一笔不错的报酬。
把大部分钱交给养父母,他只留下很小的一部分,以备不时之需。
母亲替他的画室收拾东西的时候偶尔发现他的素描画,打趣他说,“喜欢就追啊,愣在这里干什么?这媳妇我看可以。”
在一家新开业的珠宝商店面前,吴洋停住脚步,想起母亲的话,他迈起长腿走了进去。
热心的导购小姐不停地缠着他说这说那,一边夸他很帅,女朋友一定很漂亮之类的话,一边摆出店子里各种各样的新款产品卖力地推销。
他一眼就看中了那个最花里胡哨的款式,是她喜欢的类型。
把戒指小心放在柜子里最安全地方。那时候她还在准备高考,他在琢磨着等她高考结束之后,找什么样的时机说出来。
等她高考结束之后,他又在考虑,是不是等她踏进大学校门再说,会更好一些?毕竟现在可能会吓着她吧?哪有高中毕业就求婚的。
吴洋没有继续犹豫下去,因为他和她的世界很快出现了另一个人。也是到了那时候他才蓦然发现,小丫头已经很久不跟他分享秘密了。
听到姜伟岑这三个字频繁出现的时候,他几乎要疯。
他很想质问她,那等你这么多年的我算什么?但是他完全不敢,如果连这一点点微薄的邻里关系都破坏掉,他们之间就什么都不剩下了。
只是没想到他还在一个人疯狂舔伤口的时候,她的这段感情就无疾而终了,来得也快,去得也快,从温榆舟嘴里得知这个消息之后,他甚至在心底有一些兴奋。
本以为她应该很快从这段本来就不应该开始的感情里面解脱出来,但是很快发现他错了。
她开始喝酒,女孩子家家的,那是真的痛到无法自已,才会靠酒精麻醉自己。
有一次她喝得烂醉,榆舟带着他一起去收拾烂摊子,她一把扑到他的怀里失声痛哭,嘴里不住地喃喃,“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有喜欢的人了!”
榆舟拉了半天她都不肯松开,很头疼地跟他道歉。
吴洋摇摇头,微笑着说了一句,没关系。
他终其一生都不会忘记自己当时那机械的笑容比哭还难看,因为他知道,他完了。
钻戒被压在箱子的最底下,情场失意,他开始把大量到精力投入到工作之中,他的美术本来就功底不错,加上工作认真刻苦,很快从部门经理一路升到了美术总监,左邻右舍都他的议论也越来越多。
国强两口子真是有福气之类的话不绝于耳。而他们之间却再也回不到从前了。不用为姜伟岑做东西,她回家的次数也少了,就算住在对门,他也很难见上她一面。
人更不用说,完全把自己封锁在角落。除了麻木地学习,麻木地工作,其他的事情一概漠不关心。
有时候他真想冲上去骂她一顿,可是他以什么立场说她?他的哥哥,还是他的男人?
父亲母亲收养他的时候已经四十多岁了,年纪大了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爸爸病逝之后,母亲也很快跟着去了。
两位老人生前为他付出很多,吴洋安顿好他们的后事之后,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四年时光弹指而过,漫长的等待已经看不到任何希望,他始终没有再拿出过那枚戒指。只是偶尔想起来还会安慰自己,如果她终身不嫁,他不娶老婆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一年多前当她主动找他提出来要假结婚的时候,他整颗心都在雀跃,明知道她心里不一定有他,他就是犯贱,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她以最快的速度跟他领证结婚,借此安慰即将离世的爷爷,一切做得天衣无缝。
其实她不知道,爷爷一早就看出来她那些馊主意,弥留之际拉着他的手问,“我早看得出来你很喜欢阿榆,我把孙女交给你,可以吗?”
他点头,郑重作出保证,“我会尽我所能,照顾她一生一世。”
过往断断续续的记忆碎片全部凝聚在一起,站在约翰霍普金斯医院贵宾病房门外,吴洋长长叹了一口气,想起他生病以来这几个月的点点滴滴,他又忍不住心疼,这丫头是该有多傻,一个人去背负所有的事情。
身后的汉森递过来一杯调好的冲剂,微笑着问,“都想起来了?”
“恩。”
虽然尽量维持平静,汉森还是忍不住惊呼一声,“你是我唯一一个能在这么短时间内承受如此高强度治疗的病人,不过后续的治疗一定不能放松,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他哪里还有时间管什么后续治疗,他想了想,问,“我的人什么时候过来?”
“早就来了,我拦着不让进。别怪老朋友没有提醒你,你现在不宜用脑过度。”
吴洋二话不说,直接大步流星地走出病房,徒留身后的汉森气得直跳脚,“喂,不想活了是不是,我不是god,再有下次真治不好了!”
他嘴角微微上扬起一个苦涩的弧度,远道而来的陈贺远找了一块僻静的地方,打开资料夹,将盛丰和华远的所有财务状况呈现在他面前。
“现在那边的情况可能不太乐观,如果找不到合适的改善方法,少夫人是盛丰的董事长,可能会受到拖累。”
“没事,我回去就会让她离开。”
这些事情本身就与她无关,他一个人来抗,总比拖着她一起去死要好得太多。
陈贺远不确定地看了他一眼,面露担忧道,“少爷准备什么时候回去?我听汉森说,你现在的身体状况恐怕不太合适。”
吴洋笑了笑,不答反问,“那你觉得,盛丰还能等多久?她还能等多久?”
陈贺远顿时就不说话了。吴洋抿唇,心中一时滋味不明。
如果可以,他真希望自己能够一直傻下去,至少不用面对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至少可以光明正大地跟她继续一起,但是如今,他已无法逃避。
送走陈贺远之后,吴洋开始收拾东西,准备交给清婶打包好回国。
将每天都隐身在线的小平板默默拿出来,屏幕保护图片是他们领证的时候在民政局草草拍摄的结婚照。
他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确定没有未读消息,才塞到背包里去。顺便继续安慰自己说,她对他的照顾只是出于邻里道义或者怜悯同情,让她走反而是一种解脱。
纵使我的世界马上就要天塌地陷,也要竭尽所能护你一方安稳。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