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三日,顾玦已忙得夜不归宿,而她的身子也每况愈下。
倒数第二日,她一早吐血了,夜里心痛难眠。
她庆幸他忙得顾不上她,庆幸他没回来,庆幸……他没发现逆。
即便是粗线条的小莲蓬也发现她不对劲了,总是不停地问她是否身子不适,总是寸步不离地盯着她,原本开朗的眉心一直因她紧锁茶。
直到最后一日,也即是腊月十八,新皇登基的日子——
今日的风像刀子一样凛冽,大雪也从夜里一直下个不停,积雪堆了一层又一层,整个天都被银装素裹。
裹得全身上下都圆滚滚的小莲蓬站在采悠阁的走廊外被冷风吹得直打哆嗦,她看着楼下耳房里冒出的袅袅炊烟,再看外边纷飞的雪花,又回头瞧了瞧紧闭的房门,好生奇怪。
夫人平时这个时辰早就醒来了的,怎今日迟了大半个时辰都还没动静?
想到霍总管方才传来的吩咐,她犹豫了下,决定抬手敲门。
笃笃……
敲了两下,她轻轻地朝里喊,“夫人,您醒来了吗?”
因为爷夜里都同夫人一块儿睡,所以平日里只有等夫人醒来了她们才能进去伺候,以免撞见不该见的。
可是,等了一会儿,里边还是没有声音回应。
小莲蓬又敲了敲,“夫人,您还未醒来吗?那奴婢进去咯?”
她在心中默数三下,还是没听到回应。
那就是默许她进去咯?
想着,小莲蓬轻轻推开只容得她进入的缝隙,然后立即关上房门,不让冷风灌入。
小莲蓬直接往里边的床榻瞧去,目光穿过纱幔,透过纱帐,她看到主子还在榻上沉睡,便举步进去叫醒她。
若换做平时她可不敢,也不舍,可今儿这日子耽搁不得呢。
掀开区隔用的纱幔,小莲蓬瞧见一团小雪白坐在床榻玉阶上安静乖巧地守着榻上的夫人,一颗心都要被它柔化了。
她方才进来还觉得奇怪呢,以往几乎是房门还没完全打开,这小雪球就迫不及待地钻出去玩儿了,今日开门进来却没见到它,原来是守着夫人呢。
她靠近,瞧了眼床帐里还睡得很沉很沉的美人,忍不住蹲下身逗一逗小雪球。
只是,今日的小雪球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一直盯着榻上的女主人瞧,好似执着地守候。
“好啦,我这就叫夫人起来陪你玩可好?”小雪球抬起它的两只前爪,让它站立着。
瞧它可怜兮兮的双眼,真是叫人难以抗拒。
小雪球眨了下墨绿大眼,还是扭头看它的女主人,小莲蓬觉得好笑,她竟然看出一丝担忧来。
一只小畜生哪会担忧人呀。
她放下小雪球,上前撩开床帐,看到就连睡着的样子都很美的夫人,哪像她,睡个觉都翻来滚去的。
“夫人,时辰不早了,您该醒来了。”小莲蓬放轻声音叫醒睡美人。
可是,叫是叫了,夫人也完全没有反应。
她皱了皱眉,怀疑是不是自己太小声了,于是加大了声音又叫了一次,可也还是没醒。
小莲蓬慌了,伸手去推她的肩膀,“夫人……夫人……夫人,您醒醒呀……”
呜呜……她好害怕夫人再也叫不醒了。
脚边的小雪球也好似感受到不寻常的气氛,在床前走来走去,哼哼唧唧的,仿佛也想叫醒女主人。
“呜呜……夫人,您别吓我啊!”小莲蓬害怕的哭了,豆大的泪珠一颗颗地滴落,小手一直轻轻地推着主子的肩膀。
“不行!我得马上去找霍总管!”小莲蓬终于恢复思考能力,一边抹泪一边转身去叫人。
“别……”
才走出两步,身后就传来若有似无的声音,但是,她听到了。
欣喜地扑回去,果然看到她家夫人睁开双眼了,虽然看起来很虚弱的样子,但至少她睁眼了。
“呜呜……夫人,您吓死我了,我还以为……还以为……”
“我睡沉了些,吓坏你了。”风挽裳气若游丝地说,连抬手都觉得吃力,让小莲蓬扶自个起身。
她不是睡沉,而是已经接近昏沉,若非小莲蓬来叫她,若非还靠意志力惦记着今日是什么日子,她恐怕真的会就这么睡过去了。
“是奴婢闹笑话了。”小莲蓬顾不上抹干泪痕,赶紧仔细照顾主子下榻穿鞋,又迅速取来暖裘先给她披上御寒。
“夫人,我去叫琴棋书画她们送热水上来。”
风挽裳微微点头,伸手够得着床柱后,小心翼翼地坐回床上等人来伺候。
她全身乏力,仅有的力气得省着用呢。
小莲蓬瞧见主子坐回床上,离开前担心地回头看了眼,得到主子一个淡淡的微笑,她这才放心地跑出去叫人。
房门又重新关上,风挽裳收起笑容,低头看着正咬着自己的裤脚不放的小雪球。
相处这么久,她自然知晓它的意思,略显吃力地弯腰抱起它,爱怜地轻抚它的毛发,“小雪球,我时日不多了,咱们说好的,你要替我好好陪着爷。”
小雪球在她怀里蹭了蹭,抬头,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她知晓小雪球听不懂的,就因为听不懂,所以这些日子来她才能放心地同它诉说离别之愁。
“琴儿姐姐,夫人醒了,你们可以上来了!”
门外传来小莲蓬脆亮的声音,有力气真好。
前几日她还求老天再给她多一些时日,今日她不求了,她只求能让她支撑完今日就好,能撑到他成功的那一刻,就好。
很快,门又开。
小莲蓬负责开门让手上都捧着东西的琴棋书画她们进来,而后立即关上房门,就怕她被冷风冻着。
“夫人,快些洗漱吧,时辰不早了呢,再过会,爷的马车就要到了。”小莲蓬走过来道。
听到时辰不早了,风挽裳赶紧将小雪球交给小莲蓬抱,自个着急地起身,然而——
才沾地的双脚完全使不上劲,整个身子朝地上扑去。
“夫人!”
几个婢女惊呼。
抱着小雪球的小莲蓬反应极快地跪地滑过去以身子给她当垫背,然后赶紧丢开小雪球,扶住她。
琴棋书画也赶紧放下手上的东西,上前帮忙。
“夫人,您怎……”刚脱身的小莲蓬轻轻拨开她的秀发一看,突然被吓得跌坐在地。
血……
夫人吐血了……
夫人居然吐血了!
她真笨!
夫人这两日看起来脸色很不好,她怎么就没坚持要给夫人找大夫!
“夫人!”琴棋书画赶紧将人扶回床上坐着,“快!快去找大夫!通知总管!”
“我去!我会轻功!我去比较快!”小莲蓬恢复镇定,马上从地上爬起来,飞奔而去,速度快得让风挽裳来不及阻止。
瞒不住了。
为何是在这个时候……
她用力揪着绞痛的心口,脸色苍白如雪。
连下床都没法下,如何能陪着他,见证他成功?
“夫人,您先躺下,大夫待会就来了。”
几个婢女担心地围着她,帮她擦去掌心上和嘴角边的血,要脱她的鞋,照顾她躺下。
可是,她怎么能躺,熬了那么久,好不容易坚持到今日了,怎能躺呢?
躺下后就再也起不来了怎么办?
不!
不可以!
她忽然伸手用力抓住一个婢女的手,慌张地说,“快!快去阻止霍总管派人去通知爷!”
霍靖一定会马上派人去通知他的。
不能!
在这时候千万不能让他知晓,要不然一切都前功尽弃了。
“夫人,您都吐血了,必须得让爷知晓啊!”棋儿干着急。
“就是不能让他知晓!”风挽裳用力喊,可是太过虚弱的她即使用力喊也是毫无威严可言,“这些年来大家伙过的是何日子?别人逢年过节的时候,幽府里十年如一日的冷清……爷忍辱负重多年,又为的什么……”
琴棋书画沉默,泪水泛滥地看着她们的夫人。
她们都看得出来,那不是普通的吐血那么简单,可是,都这个时候了,她想的只是族人的明日,想的只是爷忍辱负重多年的结果。
“还不快去!”风挽裳吃力地催促。
“奴婢这就去!”画儿抹了把泪,转身跑出屋子。
“夫人,您先躺下歇会吧。”剩下的哽咽着上前,只差没跪下求她了。
“不行……帮我洗漱更衣,爷的马车不是快到了吗?”他说过要带她在身边的,倘若她不去,他会起疑,会分心担忧她会不会已经被太后抓走。
“不让爷知晓,那就让人去通知爷,就说……就说夫人您不想去见那血腥场面,就在府里等爷。”
可是,有爷在的地方,爷又怎舍得让夫人见到血腥画面。
在这样重大的日子,夫人又怎可能不想去。
更何况是爷亲口要求的,夫人从来就不会拒绝爷的任何要求。
以爷的聪明,他会想到是夫人出事了的。
“不会有事的……快按照我说的做吧。”风挽裳有气无力地扯了扯唇角。
看她们的样子,她知晓,她们明白她们的爷有多聪明。
几个婢女纵然不舍得让她这般折腾,可还是不得不照做,心情沉痛,内心无比自责。
好好的夫人怎么就突然倒下了呢,是她们失职,那么多人照顾夫人都没照顾好。
爷若怪罪她们,她们也不愿,只愿夫人能好起来。
在几个婢女的帮忙下,风挽裳很快就洗漱完,正在换上顾玦早命人给她准备好的衣裳。
这是一套女子宫廷礼服,翟衣、中单、蔽膝、大带、副带、腰佩、小绶、大绶等,繁琐华丽的同时,又能充分御寒,且还贴心地避开她受不了的金线。
霍靖带着大夫和小莲蓬火烧眉毛地赶来,整张脸都吓得发白了。
一进门,瞧见主母正由着婢女帮她穿上爷为她备好的衣裳,瞧见那摇摇欲坠的脸色,他也顾不得失礼不失礼了,忙不迭上前,“夫人,您还换这身衣裳作甚?快躺回榻上去让大夫给您好好瞧瞧。”
宽大的腰带已经束好,风挽裳由琴儿扶着转身面对霍靖,棋儿和画儿则将宽大曳地的厚实斗篷从后给她披上。
仿佛凤袍加身般,庄重慑人。斗篷的边沿都是雪白的皮毛,从领子到脚下,微风吹来,软软的皮毛拂动,仿佛外边纷飞的雪花,衬得她更加清丽脱俗。
只是,脸色差了些。
不,是太差了。
“霍总管,你没派人去惊动爷吧?”风挽裳担心地问,声音虚弱得见叫人心疼。
“原先是让小莲蓬马上赶入宫去告诉爷的,是画儿在最后一刻跑来阻止了。”霍靖心疼又感激地看着她,慌忙将大夫拉上前,“快帮夫人看一下。”
但是,风挽裳拒绝,“别浪费时辰了,快扶我过去梳妆。”
“可是,夫人……”
“霍总管,我没事的。”她强撑笑容告诉霍靖,也告诉自己。
没事的,至少在他获得成功之前不能有事。
霍靖又岂是琴棋书画她们,那么轻易就信的。
她越是这样说就越代表越严重,若不严重,怎不让告诉爷。
小莲蓬一路上还说她叫不醒,叫醒了又站不稳,还吐血了。
多久了?
这样的身子有多久了?
她怎可以瞒得这么好?
老眼变得湿润,心疼这孩子总是为别人着想的心,心疼她的遭遇。
他以为她和爷总算苦尽甘来了的。
他以为那个孩子已经是他们之间所遭遇的最痛苦的事了的,没想到……
“霍总管,外边局势如何了?”坐在铜镜前,风挽裳虚弱地问。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色苍白,双眼无神……
昨日和前日,她都仔细用胭脂水粉费心掩饰大半的。
“回夫人,天都的百姓都门窗紧闭,就连街上都冷清得吓人,好似一座空城。”霍靖年迈的声音也有些哑了。
“如此也好,能避免伤及无辜。”风挽裳低头瞧了眼掌心里方才让婢女拿过来给她的小瓷瓶,“爷和其他几位爷应是一切都安排妥当了吧?”
这也是沈离醉给她的,说是倘若她支撑不住了,吐血,四肢无力时,而他又还未回来,她可以服下这药,就像过去让子冉保有一息陷入昏迷那般,可以拖延一些时日。
这药必须得马上服下,否则等耗尽最后的生命力,服下也没用了。
可是,这时候,她又怎能服下?
在他就要成功之时……
万一服下再也醒不过来了呢?
毅然的,她将小瓶子悄悄丢入梳妆台底下。
霍靖含泪点头,“夫人放心,这一次,会成功的,一定会的!爷很快就能时刻陪着夫人了。”
越说越心酸,他这样说只是希望她能撑着些。
“是啊,爷他们会成功的,盼了那么多年,苦了那么多年,马上就要彻底拨云见日了,大家往后也会过得平安顺遂。”风挽裳虚弱地笑了笑,毫不犹豫地选那支宝蓝的簪子给婢女帮她戴上,尽管发髻上的朱钗都比这支簪子华贵,尽管讲这些也是他让人张罗的,但她还是独独钟情于七夕那日他送的这支。
这算是定情信物呢。
霍靖看着她祈盼的样子,看着她一心一意为爷,想到这对苦命鸳鸯过去所发生的种种,心如刀割的痛。
不忍,也没法忍。
他攥了攥拳,转身,“夫人,这事必须马上告诉爷!只有爷能尽快让沈爷赶回来,沈爷一定会有方法的!”
她时不时地揪着心口,他便知道问题出在哪了。
所以,更加没法瞒!
因为,那必是取了心头血所致!
“站住!”风挽裳赶紧起身喝住他。
听到那有气无力的声音,霍靖再也狠不下心迈出门槛,他回头,红了眼眶。
看着这么一个长辈为她红了眼眶,风挽裳很是感动和欣慰,她扯出一抹浅笑,“霍总管,沈爷就是为了找出可以医治我的方法才连夜离开的天都。”
霍靖浑身一震,不敢相信,“沈爷早已知情!连夜离开的天都,那不就是……”
两个月以前的事了!
他们居然谁也没有发现她的异样!
是她掩饰得太好,还是他们不够用心?
一定是后者,倘若真的够用心,怎会看不出她一日比一日消瘦?怎会看不出她眉眼间紧锁的哀愁?
愧疚和懊悔一下子涌上心头,他觉得万般愧对,双膝朝她跪下,“夫人,是奴才的错!是奴才没能及时发现您的状况……”
“不!是我的错!是我没照顾好夫人!我是夫人的贴身婢女,我却一点儿也没发现,是我的错……”小莲蓬也扑通跪下,没法原谅自己的粗心。
“奴婢也有错!”身后的琴棋书画也紧跟着跪下抢着往自己身上揽责任。
“霍总管,不关你们的事,快起来……”风挽裳既感动又无奈地喊。
“夫人,依您方才所说,也即是没法子治,对吗?”霍靖抬头,沉痛地问。
风挽裳淡淡地看着他,半响,点头。
“是……今日吗?”今日是他们拨云见日之时,也是……她的大限?
看着霍靖和几个婢女屏息等待的样子,虽然不想让他们难过,但是,她只能坦白。
因为,接下来,她还得靠他们。
闭上眼,她点头回应。
霍靖仅存的一丝希望破灭,整个人瘫软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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