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两人都被押着走出幽府。
幽府门外押送的队伍早已做好出发的准备,前边是禁军,后边是缉异卫,将囚车包围在中间,唯恐途中生变。
风挽裳紧跟在顾玦身后上了囚车,而其余幽府的人,留下一部分缉异卫看守,一旦有他们主子人头落地的消息传来,便立即就地处决。
囚车启程的时候,霍靖还有那个大娘忧心忡忡地在幽府门里翘首目送囚车渐行渐远,就怕一去不回髹。
从幽府到青龙街,原本有更清静宽敞的路可以走,但萧璟棠好似是故意的,偏偏选择穿街而过,正是因为九千岁在大家眼里恶贯满盈,而今瞧见他这般落魄,定然会趁机解气一番。
这不,还未走上正街,街上所有行人都推挤在街道两旁。
气氛冰凝,空气冻结。
静,静得仿似落针可闻。
明明长长的街道两边都堆满了人,却没有半点喧哗,有的只是马蹄声、车轮声,以及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响起。
萧璟棠坐在高头大马上,行在囚车旁边,目视前方,余光却悄悄瞥向囚车上拧眉不展的女子。
只因为肩膀上那道小小的划伤!
他的一生好似都在做选择。
当初,为了权势,取她心头血救大长公主。
大长公主死后,他又为了活,也同样还是为了权势,净了身。
而今,关于她,他早已失去了选择权。
此生,唯有两样是他真正想要的。
权势,和她。
既然已得不到她,那他就必须得到权势!
必须!
否则,岂不辜负了这一路走来所做的那些选择!
“还好血已经止住了。爷,你动作莫要太大。”风挽裳担心地盯着他的脸色瞧,还好,不算太苍白。
他方才受了萧璟棠一掌,还吐了血,她就担心他明明难受,却还要强撑。
“你平日不挺喜欢爷动作大的?”阴柔的嗓音低笑。
风挽裳轻瞪他一眼。
这人,是觉得自己被太后亲眼验身了,所以这般不正经的话也不用顾忌了吗?
忽然,她眼尖地看到他身后的人有动作,便不假思索地拉开他,转而抱住他,以身子替他挡去那些外来的攻击。
啪!
黏黏滑滑的液体飞溅至她身上,发上,脸颊边。
是鸡蛋!
鸡蛋打在囚车上,碎开,便飞溅到她身上。
被铁链子五花大绑的顾玦,看着她愚蠢的行为,凤眸一沉,犀利如冷箭讲地朝那些人扫去。
人群中正打算进行第二波攻击的人,一看到那噬人的眼神,吓得手上的鸡蛋啪叽落地。
“怕什么!他而今已是阶下囚,马上就要被斩首了,这会不出口气,难不成等他死了再鞭尸吗?”有人起哄。
“对!九千岁已不是过去的九千岁!大家用不着害怕,若是大家没有准备,我这里有!”一水果摊贩豪气地掀开摊布。
“我这里也有!”对面一卖鸡蛋的也慷慨奉献。
原本不敢喧哗的街上,一下子沸腾无比。
风挽裳见此,一把抹去飞溅到脸上的蛋液,转过身去,大声道,“他恶贯满盈,可是他是杀害你们全家了还是将你们家禽都宰了?他所谓的恶贯满盈也不过是你们一传十,十传百的效果!难道你们就没想过吗?没了九千岁的那阵子,天都宵小横行,过去不曾有过,难道不是因为有恶贯满盈的九千岁坐镇天都,就连宵小都不敢造次的吗?而今他也不过因为真实身份是琅琊族,是异族而已,你们却趁机落井下石,如此,到底是他恶贯满盈,还是你们是非善恶都不分!”
她越说越激愤。
这些愚昧的人,明明是他在暗中守护着天都的和平,他们凭什么恨他,怪他?还拿鸡蛋砸他?
“小挽儿,躲到爷身后来,爷倒要瞧瞧哪个肥了胆!”顾玦上前一步,目光冷厉地扫过外边那些蠢蠢欲动的人,阴恻恻地勾了勾唇,“到时候,爷亲自拆了他们的胆!”
闻言,众人骇然失色,拥挤地后退一大步,手上高高举着的东西也纷纷落地,砸在自己的脚面上。
的确,这九千岁就如同他的名称一般,好似怎么都死不了,保不准这回又来个峰回路转,到时候,只怕真的要活拆了他们的胆子。
那女人说得也不无道理,上次九千岁‘死’的消息传回天都后,天都便失了以往的平静,到处都是宵小在作案,还有采花贼。
原来,无形中,这九千岁恶贯满盈的同时,却也巧妙地以这样的势力,那样的残佞震慑了整个天都。
萧璟棠看着退缩的人群,眉冷如霜。
居然又是三言两语免于被丢臭鸡蛋、烂菜叶的下场!
“还是爷厉害。”风挽裳淡笑夸赞。
她说了一大堆,他不过是淡淡的一句威胁就能震慑全场,再无人敢对他造次。
“以后不许再挡在爷身前,只能躲在爷身后!”他不悦地命令。
若那丢来的不是鸡蛋,而是刀呢!
“是。”她莞尔顺从。
他满意地勾唇,凤眸里的流光,仿佛温柔了整个天空。
……
一炷香不到,囚车缓缓靠近午门,身后也有无数百姓赶来看热闹。
午门是皇宫的正门,东西北面城楼相连,环抱一个方形广场,宛如三峦环抱,五峰突起,气势雄伟。
而今,这午门外,搭建了执刑台,同样也搭建了高台。
太后已高居于台上,台下站着的则是薄晏舟和裕亲王,以及文武百官。
三面城楼上布满禁卫,弓箭手。
楼下,光是刑场上的人就围了一圈又一圈,更别提太后所待的高台。
无疑,太后早已做足准备,也布下了天罗地网,若顾玦到最后一刻也没说出她想要听的话,那便是等人来自投罗网。
“无论如何,跟紧爷。”囚车的门打开,他低声交代。
风挽裳点头,脸色平静,心里却已七上八下,极为不安。
说不怕,那是不可能。
不是怕自己死,怕的是他今日真的难逃一死。
他在幽府说的,要么亡命天涯,要么共赴黄泉。
若太后不信他,那只能逃亡,若逃不掉便是黄泉路。
下了囚车,她紧步跟在他身边,搀着他走上刑台。
台上已站了一个手拿斩刀的刽子手,她一眼看到就觉得心里发毛,脚底生出股冷意飕飕往上蹿。
“眼睛别乱看!”旁边又传来男人的轻斥。
发憷的心顿时注入一股暖意,她浅浅阖眸,微弯唇角,心里的那丝恐惧被驱除得一干二净。
“奴才参见太后。”顾玦站得笔直,只是低头行礼,皆因为身上绑着的铁链子叫他弯不下身。
全身上下都自由的风挽裳也自是跪地默然行礼。
“只怕这也是你对哀家行的最后一礼了。”坐在高台上的太后,冷幽幽地说。
风挽裳心下骇然。
果然,太后的怀疑一旦得到证实,那便是绝不容情!
若不然,顾玦替她卖命那么多年,她也不会一直怀疑他,试探他。
再宠信,终究敌不过一颗怀疑的种子。
此时,太后坐在高台上,冷冷睥睨着他们,一身雍容华贵的凤袍,威仪霸气。
“若不是太后的口谕来得及时,奴才只怕连这最后一礼都行不了。”顾玦淡淡地道,语气间却透漏着早已看透一切的失望。
太后明白他话里的怨怪,眸光一转,凌厉地落在正过来复命的萧璟棠身上,“驸马,你被赎出来,并不代表你就已无罪!怎可擅自对九千岁动私刑!”
萧璟棠愕住,完全不明白太后这唱的是哪一出。
她派人来救他,在最后一刻让他得以走出邢部大牢,并且暗示他从风挽裳身上下手。
此刻,却怪他不是了?
太后也没法,越是到关键时刻就越得稳住顾玦。
想着,她又看向顾玦。
原本一向干净整齐的他,此刻穿着一件微皱的衣裳,她记得那是当日拆穿他,直接将他定罪那日所穿。
雪色的裳袍上,又皱又脏……也许别人看来不是,在她看来,确实很脏,还有斑斑血迹。
他不是最痛恨血沾染上身的吗?
他怎受得了!
手脚上的铁镣全被震断,此时此刻,身上被铁链子五花大绑,动弹不得。
那面容,倒是泛着憔悴病态的苍白,无论是心碎之毒,又或者是乌香,都有够他受的了。
“顾玦,哀家让人提前押你前来,是给你时辰好好考虑清楚!”其实她是听到消息,薄晏舟他们已经打听到关于旭和帝的下落了,既然他们这么急着离宫,那她干脆就让人将顾玦提前押过来,绊住他们的脚步,然后,让人趁此前往一探究竟。
“太后,其实,微臣险些就逼得他说了的。”萧璟棠站到太后身旁,躬身,悄声说。
“是哀家另有打算了。”太后淡淡地说。
萧璟棠却以为她对顾玦还狠不下心,太后又如何,终究还是妇人之仁!
顾玦轻笑,摇了摇头,“奴才倒还想继续为太后效命,只可惜……”
“只可惜什么?”太后着急地追问。
“奴才以为太后懂。”他唇角的弧度加深,带着失望。
“……”太后一时无语反驳。
她是懂,懂他在怪她到头来如此对付他。
可惜啊可惜,她再宠信他,重视他,若不顺着她,终究什么都不是!
冷笑,“也即是说,即便这个时候了,你也不愿说?”
“疑人不用,太后一贯如此,奴才待在太后身边多年还不了解吗?况且,奴才也不知要说什么,不知道的,又从何说起?”顾玦从容镇定地笑着应付。
“顾玦,你当真以为你挨得过毒发之苦,还扛得住万箭穿心吗?”太后锐利地往四周城楼上扫了眼,上边的人更加绷紧了皮,将弓拉满。
“启禀太后,要让这九千岁开口,可比铁树开花还难。臣深有体会。”薄晏舟面向太后,拱手,清幽朗朗地说。
太后收敛怒气,看向薄晏舟。
她怎忘了这薄晏舟他们也一直都在等顾玦说出旭和帝的下落。
照她收到的那个消息来看,起初还以为是薄晏舟伙同风挽裳得知了消息的,而今看来,好似不是。
“太后,不妨再让微臣前去审问一下。”萧璟棠躬身提议。
“太后,请容臣说一句,赎刑早在当年旭和帝登基之前就已废除,而今,太后重新采纳这条刑罚也不是不可,只是,让一个原本该被关在邢部大牢之人转过来审问别人,未免有些欠妥当,恐让人笑话我南凌的律法为儿戏。”
“大胆!薄晏舟,你这是公然指责哀家的不是!”太后怒拍金龙椅。
薄晏舟从容地撩袍跪地,“微臣不敢。微臣既然有幸担这朝中拨乱反正之责,虽这么些年来毫无作为,但捍卫我国律法是微臣应该做的!请太后三思!”
“臣亦觉得丞相大人说得有理!请太后三思!”裕亲王也跟着拱手道。
太后气得浑身颤抖,带着精致护甲的手,愤愤地掐在扶手上,怒瞪着薄晏舟。
“太后,微臣早说过,这丞相与九千岁是一伙的,要不然,不会一次又一次阻止微臣行事。”萧璟棠趁机挑拨。
薄晏舟缓缓站起来,温和而雅地看向萧璟棠,莞尔一笑,“驸马爷太看得起本官了,一码归一码。若驸马非要给本官扣上个有意帮九千岁的罪名,正所谓吃人嘴软,拿人手软,本官昨日去探望九千岁时,正好从他那里打包回十道菜,既然驸马执意要认为本官有意帮九千岁,那就是吧。”
说罢,他看向太后,“太后不妨也将臣视作九千岁的同党同罪论处好了。”
太后怒极。
这薄晏舟今日是反了,竟敢在大庭广众之下让她如此下不来台。
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若她当真因此办了他,让文武百官如何作响。
还不当她是个听信谗言,不辨是非的人!
这薄晏舟看似温文无害,真耍起嘴皮子来,还真是锋利。
以前尚有顾玦应付他,而今顾玦……
她看向刑台上被绑成那样的男人,即便处境那般狼狈,他却依旧散发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气势。
而他身旁的女子,那个累他落得如此境地的女子,正拿袖子仔细地替他擦去额上渗出的薄汗。
死到临头,倒是如胶似漆。
她抬头看了看天,太阳越来越正了。
已是入秋时节,今日的太阳却好似格外大,似乎连老天也来凑这热闹。
“爷,这里是皇宫午门,到处都是太后的人马,天罗地网。”风挽裳趁着替他擦汗,悄声说。
唯一可能的,就是那些被禁军拦在外头拥挤的百姓,可就算他们全部加起来也不够此时包围他们的人多,更别提城楼上早已待发的弓箭了。
他们要逃出去,难如登天,更何况,他此时被绑成这样,在幽府又受了内伤。
“唔……”
忽然,一声痛苦的闷哼发至他嘴里。
然后,砰!
他轰然倒地,就在她眼前倒下去,脸部微微抽搐,在地上滚来滚去,痛不欲生的样子。
“爷!”她吓得心头一窒,蹲下身去扶他,“爷,你怎么了?”
她的心,好似在隐隐作痛,恐慌到疼痛,揪紧,一抽一抽地疼。
台上的太后也吓得站起来,担心地看着在下边痛得面部抽搐,疯狂地想挣扎铁链子的顾玦。
包围刑台的禁军早已拿着武器对准他,全神戒备,就怕他突然一个发狂。
萧璟棠也拔出佩刀飞身而来,一探究竟。
“爷,你别吓我……”风挽裳完全不知道他怎会突然间变成这样,凭一己之力扶起他,想要用力抱住他,减少他的疼痛,不让他自我伤害。
可是,他却抗拒地滚开,然后,不停地利用地板来撞自个,浑身都是坚硬铁链,每一下都撞出骇人的响声。
她看着心如刀割,不知该如何才能帮到他。
她看向台上的太后,毅然跪下,“太后,民妇求求您开恩,替他松绑,再这样下去,他会自我折磨死的。求太后开恩!”
说着,她磕头,不停地磕头,只求能快些除去他身上的铁链,快些减轻他的痛苦。
不是没吸食乌香吗?
心碎不是已经解了吗?
他怎会突然发作成这样?
太后看到顾玦那个样子,还在将信将疑。
她赶忙又道,“太后,您特意宽限了他几日,不就是为了让他招出其他同党吗?他若这样死了,太后就白忙活一场了。请太后开恩!”
这话,终于彻底打消了太后的犹豫,她摆手,“驸马,上前将九千岁身上的铁链子除去。”
“太后,万万不可!”萧璟棠回身,拱手阻止,“倘若除了铁链子,以九千岁的武功,只怕很难再制住他!”
“萧璟棠,你都伤了他一刀,给了他一掌了,你还想要怎样!”风挽裳愤恨地瞪向他,冷冽质问。
“驸马还真是过谦了,若无人能制住他,那九千岁而今身上绑的铁链子,难不成还是他乖乖让驸马绑上去的?”薄晏舟淡淡地勾唇。
萧璟棠一时哑然。
“驸马,还不照办!”上边传来太后凌厉地催促。
不得已,萧璟棠只能转身,飞身上前,举刀劈开缠在顾玦身上的铁链。
哐当!
大刀劈开铁链的刹那,顾玦用力挣脱开,仿佛受困已久的猛兽终于挣脱牢笼,强大的内劲将余下的铁链震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