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挽裳还没恢复正常血色的脸,此时更是苍白到透明,手上也觉得很沉重。
盒子里是一封信,一封信封上写着‘休书’二字的信。
‘休书’二字,龙章凤姿,她曾亲眼见他写过字,他还曾亲自握着她的手教她写过他的名字,自然一眼就认出这是他亲自写的泗。
她没想到这休书来得如此突然,突然到她完全忘了做心理准备唐。
那种感觉,就好像是那日,钢针入心时的痛。
不,比那更痛。
过去,她多次求去,也跟他要过休书,这一次,他终于成全她了。
终于。
风挽裳闭了闭眼,将眼里的水雾逼回去,不去看休书里以何理由休的她,只是轻轻地合上盒子,拿在手里。
睁开眼,她看向那个怪异男子,“请问,公子如何称呼?”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男子头也不抬,也很不客气地回答。
她怔住,有些被他这样无礼的语气吓到,想到可能是因为自己擅闯了他的重地而恼怒,她很不好意思。
小心翼翼地看了下四周,带着一丝希望问,“不告诉我也不打紧,其实我是想问你,他……九千岁的身子如何了?他的伤好了吗?”
昏倒前看到的那一幕,虽然有些模糊,但是她看得清清楚楚,那把匕首是真的没入他的心房,很决绝。
她真的很担心他的身子。
男子停下收拾的动作,回头看着她,落在她的赤脚上,因为冰凉,又或者因为脚下的各种碎末,白皙的脚趾微微卷缩着。
风挽裳顺着他的目光往下一看,顿时赧然,淡淡地瞪向他,“公子不该如此无礼地盯着姑娘家的脚看。”
“就知道!”男子翻了个白眼,一副‘你求我看我还不看了’的样子,然后说,“当初他捡到我的时候,我告诉他,我叫鬼才。”
原来是顾玦捡到他的,这么怪的人,到底打哪儿捡来的。
“原来是鬼才公子。鬼才公子,劳烦你赶紧告诉我,他的伤如何了?可伤得严重?”她此刻只着急地想知道他的身子状况。
鬼才看了看她,在她万般期待的眼神下耸耸肩,两手一摊,“不知道。”
她皱眉,清眸不死心地看着他,带着恳求。
鬼才扶额,他最讨厌女人楚楚可怜的眼神了,就像是被掐住了命门一样。
抓了抓头发,他抓狂地蹲下身去,背对着她,“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你再怎么问也还是不知道!”
怎么可能不知道?
在他的地方出的事,怎么可能不知道?
忽然间,风挽裳明白了,是顾玦交代的。
交代不让任何人告诉她,有关他的一切。
她用心头血救了子冉,他给了她休书,甚至,还决然地往自己的心口上刺了一刀,以此来表示彻底了断。
从此,她没有资格再去知晓关于他的一切。
再也没有资格……
“不打紧,我也只是想知道他好不好而已。”苦涩地扯了扯唇角,她低头,看着拿在手里的盒子,喃喃自语般,“我想,这封休书已经告诉我答案了。”
能写了休书给她,应该是很好。
鬼才缓缓放下手,转回身,看着那个低头忧伤的女人。
分手后开始想念?
搞什么!
风挽裳深深地吁出一口气,看向他,“多谢鬼才公子多日来的照顾,请问,子冉……我昏迷了多久?”
想必就算要问子冉的身子如何,这男子也不会回答她的,因为那也关联着顾玦。
“二十天。”鬼才懒洋洋地站起来,打了个哈欠,走出他的工作室。
风挽裳怔了下,也跟在身后出去。
“既然你已经醒了,那就走吧,我这里从不留外人。”当然,除了顾玦外,那是因为他没得拒绝。
风挽裳点点头,她也是打算醒来就走的,
tang何况,这一昏就昏了二十天,外边也不知如何变天了。
“去穿衣服,送你离开后我就彻底清静了。”鬼才又催。
风挽裳这才确定,这洞屋里真的只有他们两个人,子冉和沈离醉都不在这了。
默默地,她点头,回到床边,在床前的圆凳上看到一套折叠整齐的衣裙,有些愕然,想起自己胸口的伤,想起只有一个怪异的男子,那这二十天以来岂不是……
算了,能活下来已经不易了,生死关头,谁又还会去计较男女之别?
再说,她相信顾玦。
他将她丢给这个男子照顾,必定是极为信得过的。
尽管,他已经给了她休书,也不愿让她知晓有关他的任何消息,可她就是相信他不会把自己丢给一个恶人。
“放心,你那伤不是我处理的。”
做雕像他在行,女人?尤其是顾玦的女人,他可不敢碰,连靠近都觉得是雷池。
虽然已经分手了,鬼知道哪天会不会复合。
闻言,风挽裳感激地对他微微颔首,拿起衣裳,在他的指示下看到了可以更衣的地方。
那是靠墙的一个布帘子,只是令她没想到的是布帘子后面有一个长形的浴桶,浴桶上方有一根竹管,不知打哪儿接进来的,有小小的水流顺着竹管流下来,滴滴答答地流进浴桶里。
这男子真的很怪,这里面的每一处石头每一个摆设都是经过精雕细琢过的,初看没什么,细看便觉得赏心悦目。
换好衣裳出来,他递给她一块烧饼,然后,拎起一个奇怪的包袱甩上肩就走。
风挽裳看着那个用油纸包着还热乎乎的烧饼,即便没有刚醒来的胃口还不适合吃这样油腻的东西,但她必须吃才能恢复些许体力。
叫她意外的是,男子带她走的并不是原来小雪球带她进来的那一条路,而是走到暗室那边,摸下另一扇机关的门。
石门打开,率先听闻的是鸟语花香,潺潺流水。
还好,已经见识过里边太多的玄妙,外边截然不同的风景也没让她有多大的震惊。
她跟着男子走出去,石门在身后关上。
眼前,是由一个篱笆围起来的一小片菜地,以及一条潺潺溪流缓缓流淌,鸟儿在枝头歌唱,蝴蝶在从中飞舞。
很田园惬意的风景。
但是,菜地上种的东西,她好像从未见过。
鬼才看到自己那片被糟蹋过的菜地,顿时恨得咬牙切齿,“就是那个‘小肥狗’踩的,我爬山涉水找到的苗子,好不容易种活了,它居然给我踩了!”
风挽裳忍不住微微抿唇,难怪他一直喊小雪球叫‘小肥狗’,原来怨念如此之深。
小雪球在顾玦面前乖得不得了,可能就是太乖,所以一旦离开它主人,立即就撒野了。
“如果姓顾的是小肥狗的爹,那你就是它的娘,养不教,父母之过,你负责!”
走在身后的风挽裳放慢脚步,心尖一窒,想到了那个因为自己的愚蠢而失去的孩子。
若是孩子还在,她的肚子应该微微隆起了。
鬼才发觉她没跟上来,回身一看,看到她站在那里出神,皱了皱眉,折回去,“你若不舒服要说,也不一定非得今天走不可。”
风挽裳收起满心悲伤,淡淡一笑,“我无碍,已经耽搁太多时日了,不能再耽搁了。”
说着,对他微微颔首,让他先行。
鬼才怔了怔,点头,继续前面带路,不过这次特地放慢了脚步,谁叫后面有病人。
两人顺着蜿蜒的山路走着走着,远处,寺院的轮廓已经一点点呈现。
男子对她交代,“看到那座寺院了吧?理由怎么说随你,看你胸也不大,应该不是无脑的人,明白我的意思吧?”
虽然,言语间粗俗了些,但她明白他的意思。
这二十天去了哪都行,就是不能说出他这个地方。
她自是不会说,只要有关他的一切,她都会守口如瓶。
她可是以最爱的
人发了毒誓,即便是死都不会说,因为,最爱的人是他。
只是,这与胸大与否,无关吧?
※
那个叫鬼才的男子将她送到寺院后就走了,临走前,还记得叫她小心一些。
从后门进了寺院,看着寺院里香火鼎盛,看着略显拥挤的香客,她很快就认出这是在朱雀与玄武街之间的白马寺。
她以前在萧府的时候,曾经与其他丫鬟来上过香,那时候,是满心虔诚地祈求佛祖保佑萧璟棠如何如何,却没想到如今让她最痛不欲生的人是他!
风挽裳站在人来人往的寺院里,低头看着紧系在腕上的红绳。而今,她仅剩这条红绳陪着了,陪着她一起为死去的孩子和皎月报仇!
她握拳,坚定地走出寺院大门。
风吹来,吹起她乌黑的发丝,吹起她的衣袂。
她停下脚步,回眸看向寺院大殿里的佛像。
不是她想恨,是事已至此,由不得她不恨。
有些事,她不去做,这辈子都无法安生!
冷然地,她拾级而下,苍白的脸上透着前所未有的决绝和冷漠,背后,仿佛燃起了涅槃的火焰。
但是,想到他那日将匕首刺入心房的画面,风挽裳还是放不下,还是想要亲眼见到他安好,或者亲耳听到他安好,她才能安心地彻底离去。
所以,她回了幽府,一个人。
幽府门前一如既往地冷清,她站在幽府门外,仰望着无人看守的大门,仰望着‘幽府’二字,在这里边发生的一幕幕浮现脑海。
痛苦的,悲伤的,开怀的,都弥足珍贵。
她拾级而上,好像有人早已看到她来,跑去通知了霍靖,她才走完台阶,霍靖已经匆匆忙忙地走出来。
“夫……挽裳,你回来收拾包袱吗?”霍靖担心地目光落在她身上,他自是知晓这二十日里她经历了什么的。
瞧这张脸白的,真叫人心疼。
听到霍靖改口,风挽裳知晓,她被休一事在府里已经传开了,但他还愿意喊她一声‘挽裳’,还愿意流露出关心的眼神,并没有因为她要回萧府去而轻视她。
她心里很感动,感动到眼眶发热。
看着这个和蔼的老人家,她淡淡点头。
其实,已经没什么可收拾的了,该收拾的在那日就已经收拾干净了。这不过是她想要回来确认他安好的理由而已。
“那……您等会,我马上让人给您收拾去。”霍靖很尴尬地欲言又止,“爷待会应该就回来了,他……”
风挽裳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他下了令,不让她再跟幽府有任何瓜葛,也不让她再进去。
因为,已经没有资格。
如此,就算她想打听他的事也没结果。
她微微扯唇,“既然这样,那不必了,也没什么重要的东西。你回去吧,别因此受罚了。”
说完,她淡淡地对他颔首,转身离开。
最重要的,带不走。
“夫……”霍靖看着那抹苍白的身影一步一步地走下台阶,差点就忍不住想叫住她。
应该恨她的,恨她如此让爷心灰意冷。
可是,恨不起来,走到这一步,怎么也无法去怪她了。
她的背影,好像更消瘦了,可却也好像更坚强,坚强到叫人揪心。
如果回到萧璟棠身边能让她不用再受那么多苦,也是好的。
风挽裳一步步走下台阶,只有十几级,可是她却想走一辈子。
这一次,走了,是真的再也回不来了。
终于,走完最后一个台阶,她站定,幽幽回身,回望幽府,却看到霍靖还在府门目送着她。
眼里的泪,险些忍不住滑落。
她感恩地对他微微点头,转身离开。
才走出几步,前方一顶轿子迅速走来。
她一怔,停下脚步,双手用力捏紧手上的盒子,
指甲狠狠扣在上面。
因为,她认得出来,那是萧府的轿子!上面有着萧府的徽标!
不像顾玦那顶那么华丽,却也是极为高雅大气的。
很快,那顶轿子停在她的面前,轿帘被随行的孙一凡掀起,萧璟棠坐在里边,一看到她,露出欣喜的笑容,在孙一凡的搀扶下,拄着铁拐,很艰难地走出来。
那笑容让她恶寒不已,眼前浮现的全都是皎月惨死的样子,和她那化为一滩血水的孩子,以及那横尸遍地的渔民们!
萧璟棠,你怎么可以冷血无情到这种可怕的地步!
如果那把匕首还在身上,她这会可能已经控制不住地扑上去,杀他偿命!
可是,不行!
就这样让他死太便宜他了,他是偿命了,可是偿的是谁的命?
皎月的?
孩子的?
还是那些渔民的?
那么多条命,他偿的是哪一条!
“挽挽,你还好吗?你让我担心死了!”萧璟棠站在她面前,一手撑着铁拐,身子大部分全都靠孙一凡撑着,他才空出一只手去碰她。
风挽裳强忍住想要避开的冲动,僵硬着身子,麻木地看着他,没有回答。
萧璟棠看到她手里紧攥着的木盒,再看向她身后的幽府,以为她这般空洞麻木的表情是因为回不去那幽府,心疼地安抚道,“挽挽,无妨的,萧府永远都是你的家,你永远不会无处可去。”
可是,让我失去家,让我无处可去的却是你!
风挽裳在心里讽刺地喊,僵硬地看着他。
他怎么可以如此的问心无愧?在对她做了那么可怕的事情后?
“挽挽,前些日子,我才听说你被九千岁休离出府了,我派人到处找你都找不着,你到哪儿去了?甚至,我以为你还在幽府里,差点就请旨进去搜了。”萧璟棠只顾担心着她,目光上下打量她,更是心疼,“你这些日子把自己折腾成什么样子了?脸色这么差,还瘦了很多,为何不回来找我?”
忽然,一直木然的小脸倏地看向他的身后。
萧璟棠一愣,回头一看,居然是顾玦回来了!
再看向她,都被休了,她还这么放不下吗?
他一出现,空洞的眼里立即有了光芒?
风挽裳看着越来越近的轿子,熟悉的华丽,熟悉的排场,八抬大轿,轿子旁边是万千绝。
万千绝回来了,回到他身边了,真好。
至少,他有危险的时候,还有万千绝可以保护他。
她想,他应该不愿意再看到自己的。
不舍地,她强逼自己收回视线,看向萧璟棠,“走吧。”
然后,走到他的另一边,与孙一凡一同搀他上轿。
即使再不情愿,也得忍着。
萧璟棠没想到幸福来得如此突然,他低头看她,欣喜地勾唇,大手轻轻覆上搀在手臂上的小手,“嗯,我们回家。”
正要弯腰坐进轿子,风挽裳忽然停下动作,目光看向他覆上的手,淡淡抽离。
萧璟棠见此,脸色有些慌,“挽挽,对不住,我太开心了,你别多想,我没别的意思。”
他得意忘形了,忘了顾虑到她的心情。
无妨,来日方长,她被顾玦伤透的心,他有信心修补好,并且重新拥有。
风挽裳抽离的手重新放回他的手臂上,照顾他坐进轿子里,然后,自己才跟着坐进去。
轿子起轿,调头,与归来的华丽轿子一来一往。
一晃一晃中,漠河的风吹来,掀起轿窗帘,靠窗的她与他,擦肩而过。
她端坐着,紧捏着手里的盒子,余光一直看着他的轿子走过。
她感谢那阵风,至少,让她亲眼瞧见他好好的。
轻倚轿窗的他,依然像过去那样风华绝代,不会因为大伤元气而萎靡不振。
他依然是那个优雅高
贵的妖孽九千岁,没有了她,也没什么不同。
而她,从这一刻起,从上这顶轿子的那一刻起,已经不再是从前的风挽裳。
她要做一个坏女人,一个,很坏、很坏的女人。
这边,华丽的轿子忽然走得很慢、很慢,轿夫似乎都很默契地放慢脚步,慢到几乎已是原地踏步。
万千绝悄悄看向帘子遮盖的轿窗,等着里边的人发出停轿的命令。
可是,等了又等,等到对方的轿子已经彻底走过,里面依然沉默无声。
原来,不要了就是真的不要了。
挥手,让轿夫恢复正常速度。
两顶轿子之间的距离,也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