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月面无表情地回过身来,看着她,没有说话。
可是,风挽裳看到皎月眼睛里流露出的不忍,她慌了,很慌、很慌,像是忽然掉进一个巨大的黑洞里,急切地想挽救自己,却是绝望。
“是……幽府出事了吗?”她问得小心翼翼些。
在房里,她问皎月的时候,皎月好像回答得有些犹豫桕。
皎月只是定定的看着她,好像在心里犹豫着要不要说。
好久,好久,她还是防备地看了眼萧璟棠,才缓缓开口,“幽府……在夫人遇袭的时候,就已经被缉异卫上门搜捕过了,万千绝率东厂厂卫抵抗,但是,爷死的消息传回天都、传入宫中后,太后派高松暂时接管东厂事宜。”
高松接管东厂?
缉异司又有钟子骞,而今这两人早已串通一气,对她都如此赶尽杀绝了,更是不会放过幽府的。
“不行,我得回去看看。”她不能在这里躲着,府里的人听到他们的主子死的消息,定会丧失斗志,沈离醉又在宫中顾着子冉,她必须回去看看。
万一,他们全都出事了,而她却在这里活得好好的,要她日后如何心安。
“夫人……”皎月想拦又犹豫。
风挽裳着急地往外走。
“哎呀!你这丫头,你舍不得你主子伤心固然是为她好,可你这是害她!肚子里的死胎一日不除掉,母体到时候也会……”
“你说什么?”她停下脚步,赫然回身,瞪大双目,整个人都在发麻,“你,把方才的话……再说一遍?”
不止身子颤抖,就连声音也在颤。
那个大夫,那个蓄着山羊胡的大夫于心不忍地叹息摇头,“夫人,您腹中的孩子可能是因为跟着您遭受了太多的惊险,又在水里泡了那么久,已经……胎死腹中了。”
轰!
风挽裳只觉得五雷轰顶,好像整个天都塌下来了。
她脸上血色褪尽,苍白得吓人,不停地摇头,用力地摇头,“不!不可能的!你撒谎!”
“挽挽!”萧璟棠担心地喊,她大受打击的样子让人看着很心疼。
“他没有死!他很乖的,他只是太乖了才会让你以为他死了而已,你再看看!一定是你看错了!我还感觉得到他活着。”风挽裳一手抚上小腹,冲上前抓起大夫的手手,让他再帮自己仔细把一次脉,“大夫,一定是你诊错了,我的孩子很乖,他还好好的,你再看看!”
“才两个月余,就算会动也要四个月以上才感觉得到啊。”大夫不愿,只是摇头惋惜,狠心地逼她接受这个残忍的事实。
“我求你!求你再看看……”她跪下,抓着大夫的衣服,泪流满面地求一丝希望。
“夫人!”皎月上前搀扶她,可她怎么也不愿放手,双手用力地抓着大夫的衣服不放,大夫怎么走都走不掉。
大夫最后没辙了,深深叹息,“唉!再把一次结果也是一样,为了你的性命着想,你还是快些听我的话,把这事处理了吧。”
“是啊,快些让大夫把肚子里的死胎处理了吧,久了连你的命都不保了。”外面的妇人也跟着劝道。
“是啊,孩子没了还可以再生的。”有人附和。
“挽挽,听大夫的话,可好?”只能躺在床上的萧璟棠心疼地劝她。
风挽裳缓缓松了手,身子随之滑落在地上,仿佛一下子被抽离了魂魄,恍惚、无神、茫然,眼里全是空洞。
“夫人,地上凉。”皎月再次要搀扶她起来。
可是,这一次,她推开皎月,自己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外跑去,迈出门槛的时候还险些绊倒。
“挽挽!”萧璟棠从床上下来,忘了自己双腿不便,一下来就摔在地上。看着风挽裳跑出去,自己却无法去追,他恨得捶自己的双腿,有人看不下去进来阻止他。
风挽裳冲出房间,跌跪在院子里,满脸泪水,望着天空,哪怕刺眼,也固执地看着,一眨不眨,两行清泪不断地滑落。
她只是无声地哭着,在阳光下,凄楚、可怜,叫人动容,忍不住悲从中来。
死了?
tang
她的孩子死了?
还没来得及亲口听他说要这个孩子,孩子就已经离他们而去了?
是不是,孩子也在埋怨她没听他父亲解释,所以不愿让她当他的娘了?
不,这一切都怪她,是她没保护好他们的孩子,是她没保护好。
这个孩子,顾玦想要的,他还给她亲自煎安胎药,去西凉前还交代沈离醉做蜜饯给她调理身子。
是她,是她没保护好。
她痛不欲生地用手捶地,明明表情是撕心裂肺的哭着,可是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那是伤心到极致,连哭都发不出来声音了。
有人再也无法任由她这样下去,纷纷上前给予安慰,搀扶着她进屋休息。
风挽裳没有再哭得那么让人揪心,可她恍惚丢魂的模样却叫人更加心疼,就像是一个傻了的人干坐在那里,双眼没有焦距,只是呆呆地看着,静静地落泪,脸上的泪痕是干了又湿,干了又湿。
最后,那几个渔妇们纷纷无奈地摇头,无计可施地离去了。
皎月看着这样的主子,看着她的手一直保持着护腹的姿势,越看越难受,越看越痛苦,自责地双膝一弯,跪在她面前,“是奴婢的错,是奴婢没保护好夫人您和小主子!”
风挽裳仿佛失聪了,听不到,依然木然地看着外边。
“挽挽……”
门口,是萧璟棠坐在椅子上让人将他抬过来的,哪怕这样会错失了双腿唯一可能会好的机会,他都要来看看她。
那两个渔夫将萧璟棠放下后就走了。
萧璟棠伸出手去,想碰她,又想到她不乐意,便收了回来,看着仿佛没有灵魂的她,心如刀割,“挽挽,别这样,孩子……还可以再有,而今,最重要的是你的身子。”
“……”风挽裳还是没有反应。
“挽挽,难道你连自己的命也不要了吗?”他痛心地劝。
见她还是无动于衷,皎月跪着上前摇她的腿,“夫人,您不能这样,您这样子,万一爷回来了却再也看不到您了,他会伤心的。”
从来冷情的皎月也不禁滑下两行热泪。
终于,风挽裳有了反应,满是泪水的双眸终于有了焦距,僵硬地缓缓看向皎月,“是吗?他还会回来的,对吗?”
皎月用力点头,若要她此刻发假誓,她也愿意。
“他会怪我吗?”风挽裳还是恍惚地问。
萧璟棠觉得自己身上有什么东西碎了,是心,是一直祈祷的那个希望,碎了。
原来,真的是那样!
“不会的!爷不会怪您的,若是爷回来却看到您这样,才会怪您。”皎月抓紧时机说服她。
“是啊,挽挽,纵然悲伤,但我们还得活着,活着才有希望,不是吗?”萧璟棠声音有些苦涩地道。
活着才有希望……活着才有希望。
这不就是一直以来她用来告诉自己要活着的话吗?
可是,她一次次那么努力,那么坚强地活下来了,命运给她的却从来不是希望,而是一次次的绝望。
活着,真的还有希望吗?
那么,希望在哪?
谁来告诉她,活着的希望在哪?
泪,落得更凶了,像决堤般汹涌滑落,鼻子通红,双眸早已哭肿,很憔悴,也很凄美。
“夫人,要不,奴婢回天都去请更好的大夫来,或者奴婢立即带您回天都。”皎月不愿她好不容易动摇了又放弃。
“不可!”萧璟棠强烈反对。
皎月冷冷看向他,带着一丝怀疑。
萧璟棠无畏她的怀疑,而是看向风挽裳,道,“而今,东厂是高松在管,缉异司是钟子骞,这两个人还不趁这个机会铲草除根?你们若就这样贸贸然的回去,是自投罗网!”
皎月低头略一思忖,也认同。
从钟子骞追杀他们的态度来看,确实是要斩草除根。
皎月
又看向沉浸回悲伤里的主子,再度摇她,“夫人,您相信爷还活着吗?”
呆滞的风挽裳又有了反应,缓缓低头看皎月,不语。
“您相信爷还活着,对吗?”皎月不放弃地又问了一遍。
风挽裳只是看着她,好久,好久,才微微点头。
可是啊,皎月不知道,这世上有一种相信叫做宁可相信。
宁可相信他还活着,而不愿去相信他已经死了。
就像那十年以来她相信弟弟没死,坚信总有一日找得到弟弟一样。
“既然您相信爷还活着,那奴婢就恳请您也活着等爷回来!”皎月说着,后退一些,铿锵有力,磕头恳求。
风挽裳伤心地闭上眼,两串泪水又滑落脸庞。
然后,她睁开眼,起身去扶起皎月,“好,我会活着,活着等他回来,活着……给他一个交代。”
皎月喜极而泣,激动地拥住她。
萧璟棠看着主仆俩相拥,心下晦涩。
她活着,是因为另一个男人。
能叫她重新振作的也是另一个男人!
手掌用力地捏紧竹椅的扶手,青筋若现。
……
天黑了,临近漠河的渔村,仿佛可以听到河水流淌的声音。
皎月看着一直对着窗口枯坐,不眠不语的风挽裳,上前,做了好久的心理准备,才说,“夫人,您还想知晓奴婢的身世吗?”
不擅长说话的人,更别提擅长讲故事了。
好一会儿后,风挽裳才缓缓转头看她,眼中除了悲伤就是悲伤,再也看不见半点淡然和平静,仿佛,那里面全都是灰色的,再无其他颜色。
为了转移她的悲伤,皎月是豁出去了,上前将一件大氅给她披上,尽量让自己讲得没那么乏味。
“奴婢而今十八,算起来,爷是奴婢的仇人。”
话才开头,她就发现主子有在听,于是,来了信心,趁机拉着她回到桌边坐下,将自己的身世娓娓道来,“是仇人,也是恩人。爷这些年杀了不少人,而奴婢一家就在其中。”
“你的家曾经是……”
“工部左侍郎,当年因皇陵崩塌而获罪,诛连九族。父族四,母族三,妻族二,上自高祖,下自元孙……”
原来皎月竟是出自官宦之家。
风挽裳看着皎月痛苦攥拳的样子,已无法自私的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她伸手去拍抚她的手,虽然冰凉,却也暖心。
“本来,奴婢也该死的,是爷冒险救了当时才十岁的奴婢。”
十岁,八年前,那岂不是……
“没错,奴婢的亲人全都死了!那是他当上九千岁后屠杀的第一家官宦,也为他的残暴不仁打开了篇章。”皎月紧攥拳头,闭上眼睛,旧时的场景,恍如昨日般浮现在脑海。
那些惨叫、鲜血、悲凄、历历在目,言犹在耳,一条条生命,突然间说没就没了。
“可你却待在爷身边,开始是为了报仇吗?”后来是因为知晓爷身上背负的使命后才这般死心塌地地效忠?
皎月摇摇头,苦笑,“开始,奴婢也以为是的。你一定不知道爷当时救下我时是如何说的。”
“他说:你的家人、亲人我是无法救了,但是,我既然选择救你,你就得给我活着,等哪天,我完成我的事了,这条命,你拿去!”皎月看着她,露出释然的笑,“我当时只知道他是杀我全家,害我孤苦无依的凶手,可是,他为了让我活着,把他的真实身份告诉我,还将一个可以让他随时丧命的东西交给我,所以,我当时选择让他救,起初是还抱着等长大了再找机会杀了他的,但他从不刻意对我隐瞒他所做的每一件事。”
“我亲眼看到他买回幽府,那时候的幽府还不是幽府,是一所荒废的大宅子,听说闹鬼,又面临漠河,较为阴凉,让人觉得阴森,无人敢买。之后,经过一番修葺,成了而今的幽府,我看着他救回一个个异族,藏在府里,让他们安身,原来,幽府,本来就是他们琅琊族当年的家园。渐渐的,我明白了,也将东西交还给他,变成了皎月,甘愿为他做事。”
风
挽裳敬佩地看着她,株连九族啊,她还能放下这心中的仇恨,转而忠心不二地帮自己的仇人,怎能不叫人钦佩?
“后来,我就被他丢到塞外去练武了,回来就一直待在府里,偶尔会被指派去做点事,直到夫人您出现,我才被派到您身边伺候。”皎月说完,长长松了一口气,好像是压抑了好久的样子,说完也更释然了。
“都过去了,会好的,一定会更好的。”风挽裳轻轻拥住她,安抚她,也告诉自己。
“是的,夫人,奴婢之所以不恨了,就是因为想要看到更好的将来,而爷,一直在努力着。”皎月轻轻放开她,认真地说,“所以,请夫人相信,爷的责任还未了,不会那么容易死的,爷一定会回来的。何况,而今还多了一个你。”
被说得如此重要,风挽裳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看着皎月依然冷静的脸,按理说,皎月跟在顾玦身边那么多年,知晓顾玦的一切,亲眼看着他如履薄冰地走来,又放下了滔天仇恨,这……真的不能叫她不往那一方面去怀疑。
皎月看出她的怀疑,忽然离座,屈膝蹲跪,“请夫人放心,奴婢对爷绝无非分之想,奴婢只是折服于他所做之事,以及他足够忍辱负重,而非他的俊美……再说,爷近年来越来越妖孽,不光是外表,连性子都如此,一般女子根本招架不住。”
风挽裳微微挑眉,再伤心难过,也不由得轻笑,“你何时练就嘴甜的功夫了。”
“奴婢说的都是实话。”皎月低头,很认真地强调。
“好好,知道你说的是真话,行了吧?起来吧。”她弯身搀扶。
“那,恳请夫人就寝吧。”皎月趁机要求。
风挽裳败给她了,点点头,转身,依然悲伤地走向床榻。
宽衣,脱鞋,躺下,拉上被子,闭上眼睛,被子下的手还是轻轻抚上小腹,脑子里,全都是她的孩子死了的事。
灯熄,黑暗中,泪水再度止不住地滑落,湿了枕头,湿了被子。
皎月还是担心她出事,寸步不离地坐在桌边守着,连眼睛都不敢眯一下,习武的她听得出被子里几不可闻的抽泣声。
许是,往事重提,向来心硬,冷漠的她也跟着默默落泪。
……
一声声鸡鸣响起,天亮了。
风挽裳几乎从未合眼,眼泪仿佛也流干了,从床上下来,穿戴好后,就一直这样对窗呆呆地站着。
“夫人,您先喝碗热粥,奴婢去请大夫过来,好吗?”皎月端着一碗这家子主人熬好的米粥进来,放在桌上,不放心地询问。
风挽裳满脸憔悴地回头,微微点头,上前喝粥。
她知晓,昨夜皎月是太过于担心她,才剥开伤口给她瞧,她又怎能让她更担心?
即使真的吃不下,即使难过得恨不得马上死去,她也该让这个比自己还小,却比她活得还不容易的姑娘担心。
看到风挽裳乖乖喝粥了,皎月这才转身离开去请大夫,不放心让她一个人,又喊一个妇人帮忙看着,按理是该喊萧璟棠看着的,可人双腿不便。
皎月一走后,风挽裳便放下汤匙,那碗米粥几乎是原封不动。
没过多久,一个妇人便带着昨日的大夫走进来,她下意识地害怕,起身,护着小腹后退,脸色苍白,无助。
“小夫人,您就看开些吧,再拖下去,你也会没命的。”那个夫人苦口婆心地劝道。
“是啊,这事不能再拖了。”大夫放下药箱,也跟着劝道。
萧璟棠又让人抬他到门口,“挽挽,你忘了昨日你答应过的事吗?你乖,眼下,活下来才是最重要的,你……也不能让孩子白白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