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位于伦敦的大英帝国图书馆,高达三层的偌大阅览室里四下寂静,针落声闻。
姗蒂坐在其中一张没有电脑的桌上,桌面上堆放着摊开的书籍。在她身后是P区书架,搜罗了自从毕达哥拉斯到海德格尔等等古往今来一切的哲学著作。
最早期的自然哲学学派对于这个世界的认知是形而上的。所谓“我思故我在”,便是认为这个世界的全部依赖于个体的感知。从柏拉图开始,先哲们不在强迫自己在物质和意志中间择其一。他们学会一分为二的看待这个世界。这个世界既是物质的,又是精神的。物质构成其物质基础,意识则依附于物质之上,这就是著名的二元论。
当灵魂离开*,那么这个人所表现出来的生命特征便已消失。
那么反过来,如若灵魂附在了某个人类或者物体的身上了呢?
根据逻辑学定理,互为逆反命题的两个命题为等命题,那么她可以板上钉钉的论证,画像教授是活人这一确凿无疑的真命题。
可是……姗蒂颓然地趴在了挤满桌面的书页里。她发现自己在犯傻。她是一个女巫,自然偏离了上帝的怀抱,所以她不会去教堂祈祷。因此她把精神寄托在了哲学命题身上,说到底还是逃避罢了。
姗蒂静静站起来,将书放回还书处。这时候邻桌的一位年轻小伙凑巧也过来还书。
作为一名巫师,姗蒂的五感较常人更为敏锐,一早就留意到他方才过久的注视。
“斯宾诺莎?”那小伙看着她刚放下的厚厚精装书的书皮,略显惊讶的口吻赞叹道:“我还以为能读得进这么艰涩的经典著作的年轻人,即使不是男孩子,也不会有像您这样漂亮的美女!”
“谢谢。”姗蒂笑不露齿地抿唇答道,这份矜持更使得对方眼睛一亮。
“您好!啊,忘了自我介绍,我叫斯宾塞,来自鹿特丹,这可真是缘分……啊,对不起,”小伙子向几步开外正抬头冲两人怒目而视的中年女士投以抱歉的一笑,然后回头对姗蒂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您要走了吗?我刚好也差不多了,请让我护送您出去吧。”
姗蒂无可无不可地转身走出阅览室,那年轻人很快跟上来,“您是中国留学生吗?您的英语说得可真不错!您在哪个学校读书?是有论文要做吗?也许我能帮您……”
“谢谢您的热心,不过我想图书馆的人工帮助非常齐全。”姗蒂三句话里才会回答一句,可即使这样那男孩仍然独自说个不停,姗蒂不由暗地翻了个白眼。
整栋图书馆的装修风格充满了浓郁的文艺复兴晚期的气息,他们现在所在的走廊上极为明亮宽敞,两侧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幅先贤的画面。
姗蒂眼角的余光扫到一个留着一把白色大胡子,穿着一丝不苟的正装,打着领结的男人。他正冲自己微笑。姗蒂下意识地朝儒勒·凡尔纳先生回以一笑。
“你想要对我说什么吗?那个搭讪的家伙真讨厌,对不对?替我赶走他?”然而随着她的步伐向前,他注视着自己的角度在变,那琉璃色的眼珠也不再只盯着她。
姗蒂意识到自己有些走火入魔。她竟然看到画像就觉得亲切,乃至于会在心里和他们对话。
“小姐?”渐渐飘远的思绪被耳旁的嗡嗡声响再度拉回,她听到那叫做斯宾塞的男孩还在喋喋不休:“我就读于伦敦城市建筑学院,我的一个暑期课题需要女模特,本来正在发愁呢!也许着真是上帝的旨意,让我在这里遇见您。请问您是否愿意帮助我——”
姗蒂正迈出图书馆的大门,回头冲对方露出了笑容:“斯宾塞先生,我感到很遗憾。我想我们的缘分并没有那么深,因为与其说斯宾诺莎是荷兰人,倒不如说他是个犹太人。”
那小伙看着她快步离去,转进一个侧巷中,他犹不死心地追过去,眼看着飘动的风衣衣摆一闪而逝,只留下空空的巷尾。
踏入学校的范围时,时间已经是午后。临近考试月,在校园里闲逛的人数骤减,大家都抱着厚厚一打书本,神色匆匆地行走在走廊之间。
姗蒂的飞行课早在这个月初就停止了,路上仍有不少学生停下来向她打招呼,高年级们嘻哈地邀她出去散心,低年级的学生们则低声抱怨即将到来的考试。
姗蒂心不在焉地回应着,连强颜欢笑也做不到,不耐烦的神色带到了脸上。
回到办公室,姗蒂一推开门,几乎愣在当场。
她看见桌子上放置着一个银色的托盘,上面罩着椭圆形的银色盖子,而画像斯内普教授正站立在一旁,裹在黑色外套的肘弯里,搭着一块白色的布巾。
“你回来了。我还以为这顿饭要再重新热第三次呢。”斯内普面无表情地说道。
“你一直在等我?”姗蒂以为自己要么会觉得惊讶,要么是感动,可是第一反应却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我可不可以问,是什么使您自发的想要客串管家的角色?还是某种新的游戏?”
斯内普的脸有点黑,只是下一刻,当她款款地走过来,圈住自己的脖子,挂在自己身上荡来荡去,他的唇角不受自控地飘了开去。
“我得说,您的这个装扮真棒。”姗蒂眼睛一闪一闪地看着他,娇嗔着说道。
此刻两人的下半身紧挨着,而她高耸的胸脯还在摩擦他的胸口,斯内普发现她今天居心不良地穿着聚拢型的内衣,心形领的连衣裙胸挤出了深沟。
他觉得喉咙发紧。可回想到自己的身体状况,他的心一点点冷下来。
斯内普扭头替她拉开椅子,在她落座后,他揭开了银餐盘。
浓郁的黑椒汁的香气扑鼻而来,煎得嫩嫩的牛排、青翠水灵的西兰花和清爽的橙汁,叫人光是看看就觉得胃口大开。
他只准备了一份饭。
姗蒂拿起刀叉,看着在对面坐下来的男人,一阵酸涩涌上眼角。她咬牙忍住了,敛目低下头,开始无声而迅速地进食。
餐毕,两人并肩在沙发上坐下来。
午后的清透阳光从对面的窗户里洒进来,照得人有些恍惚。
姗蒂揉了揉眼睛,向一旁靠在他身上。
斯内普伸开手臂,调整坐姿让她能靠得更舒服一点,然后把手搭在她的肩头。
“西弗勒斯……”
她的眼眶红了。
这几天来,她不眠不休地寻找能让他留下来的办法。只要能留下他,哪怕需要付出她的生命作为代价,即使把灵魂出卖给魔鬼她也不会有分毫犹豫。
姗蒂甚至求助于亡灵斯内普教授。可是生前的魔药大师也表示自己束手无策,“他既不能喝下药剂,也不能通过浸泡来吸收——他根本不具备消化的功能,因此即使是我也没有办法。”
亡灵斯内普暗示她抓紧时间。这几天他不知道在忙些什么,极少在两人面前露面,也许正是为了把空间留给这对即将分离的可怜男女。
“你……准备好了吗?”姗蒂咬着牙,用变调的细细嗓音强挤出来。
西弗勒斯没有回答,只是将她搂得更紧。
姗蒂抱住了他的胸口,把头埋进他的衣襟里。
听见那止不住的细微呜咽,西弗勒斯把另一只手也伸过来,将那颤抖不已的瘦小身体拥抱进自己的怀中。
姗蒂觉得浑身都浸在冰窟里。刺骨的寒意仿佛将她的灵魂也冻僵了。她想了无数种办法,求助于古老的黑魔法,将自己的生命献祭给他;亦或是给他克隆一具身体。然而这些都并非短短数日之内就能一蹴而就的。她甚至走投无路到想去偷尸体,可是又不忍心将他变成那样一具腐朽的怪物。
所以现在,只有分离才能让他们继续在一起。
西弗勒斯的灵魂不足以存在于世,假如回去画像里,他的存在还能够延续。
倘若再拖延,那就谁也说不好了。
想到这里,姗蒂猛地推开他,用力睁着泛红的眼眶,对他说:“西弗,你这就回去吧。”
每过一秒钟,他都得消耗更多的能量。也许就会使得他的生命更缩短一分。
即使再难过,她也不得不将他推开。
然而西弗勒斯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我会进画像里看你的,这没什么!能天天看到你、听到你,和你说话,这比什么都好。”
他看见她用力眨掉眼泪,沾湿的睫毛上挂着珍珠似的泪滴。
“别担心我,我没事,只是有点……嗯,伤感。呀,我哭了?唉呀,这也是难免的……没事,我没多难过,很快就好了,真的!”她佯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甚至冲他挤出一个笑容。
他觉得这副强颜欢笑的样子简直丑极了。
可他却看着她目不转睛,企图将这份无比生动的表情深深镌刻在心底。
“唉呀,别看,我这个样子丑死了!”
说着说着,姗蒂泪水如泉涌。她不得不捂紧嘴,以免自己痛哭失声。
西弗勒斯依言闭上眼睛。
一个情意绵绵的亲吻落在她的额头上。
姗蒂流着泪,却又吃吃地笑起来。
“我还以为您会像爱情里写的那样,会吻去我的泪水呢!”
西弗勒斯抬起她的小脸,微拧着眉头,表情认真地问她:“你觉得那样很浪漫?”
那样子好像只要她说是,他就会立刻照办。
姗蒂骇笑着连连摇头:“那太肉麻了,眼泪有什么好吃的!不过……”
“不过?”西弗勒斯挑眉。
在他鼓励的视线下,姗蒂心中一热,不知怎么就说出来了。
“我们现在就去魔法部注册吧!”
眼见西弗勒斯的眼睛越睁越大,姗蒂的脑子嗡嗡发烫。她忙说:“不,我不是……”
“不是?”西弗勒斯重复,“不是什么?还是说,你不想和我结婚?”
“才不是!”姗蒂边用猛摇头以示否定,边结结巴巴地解释:“我是说,你现在还是哪里也不要去的好。我这就去魔法部问一问,是否可以把文件带回来签署。我相信他们一定具有某种弹性的政策,过去肯定曾有不良于行的人想要注册结婚……”
他在她心里成了一个“不良于行”的男人。西弗勒斯在心里地深深叹气,可却又因为这份小心翼翼的呵护之心而觉得胸膛里溢满暖意。
他紧紧地抱了抱她,低沉地在她耳边说道:“你对这样的求婚就满意了吗?”
“我想象中的求婚?”姗蒂蜷在他的怀里,望着天花板上的黄铜吊灯,忽然觉得那澄黄的灯光如此晃眼,而使得眼皮越来越重。她听见自己逐渐变小变轻的声音呓语般地说道。
“大概是在海滩上,黄昏将近,落日的余晖洒满沙滩的那一刻,有个男人突然拿着一束蓝色的玫瑰,来向我求婚。我答应了他,他感到很高兴,把我高高抛向天空……”
橙汁里的生死水起到了效果,小姑娘的眼睛渐渐合上。
西弗勒斯把她放下来,让她平躺在沙发上,动作轻柔地抬起她的头,往她脖子下面放好一个小枕头,然后轻轻给她盖上毛毯。
做完这一切,他静静地看着小姑娘那恬静宛如天使的睡颜。
直到门口悄无声息地走进来一个与他长相一模一样的男人。
“开始吧。”西弗勒斯用无比冷静的口吻对亡灵斯内普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