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礼乐崩坏的时代,列国征战至今,皆无义战。
占据中原的魏国,本该一统天下,却陷入内患,内乱频频,权臣篡位;吴国偏居江东,不思北伐,却只看盟国的三分地。
所以杨伊点出这点之后,诸臣皆无话可说。
临近新年,本来该安歇热闹的长安城中,此时的舆论却是骚动不休。
事情最初的起因再简单不过,当然就是皇帝一意孤行,执意清算积弊、剥夺滥恩滥荫的行为了,不过说来可笑,这中间引发的骚动本身却是颇有波折的。
一开始朝廷处置这件事情的时候,由于无法确定事前被抄家的那几家是否与此事有牵连,所以很多利益相关者都带着强烈的试探情绪进行了流言传播与讽刺行为,这是第一轮舆论上的骚动。
针对的明显是皇帝与朝廷的新政策。
但很快,朝廷便以一种极为强硬的姿态回应了这些人。
不仅仅是朝廷加大了对追夺滥恩滥荫的力度,而要命的是,这些人理论上的首领人物,也就是最大的指望翰林学士兼礼部侍郎杜轸直接公开表达了对朝廷的支持。
皇帝更是亲自下旨,着锦衣卫大力调查之前数日流言蜚语及那些歪诗源头,并以内卫直接破家搜捕,在这个时候,那些人的试探与讽刺行为反而迅速停止了。
因为他们中的大部分人还是很清楚的,是知道自己这些旧时代的残留是没有真正力量的。
可正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就在这些昔日权贵主动销声以求平安过渡的时候,一件事几乎同一时间传开,吴国前任皇帝之子梁王孙壾,败兵退至江陵之后,竟然带兵直接顺江逼入建邺夺位,城头变幻大王旗。而后,就是魏国丞相、晋王司马攸悍然登位,宣告天下,两国几乎是同时发动的政变,当然,魏国之事,这是天下皆知早晚就会做的,曹魏还有不少宗室,如今在幽州举旗,还打着魏国的旗号。
也就是说,如今天下,成了四国了。
辽东的魏国,中原的晋国,西边的汉国,江东的吴国。
这局势极大的刺激到了现存的官僚体系,在野士大夫太学生,以及寻常百姓,如今大汉京中后续的舆论骚动,更多的是这些人发起的。
几十年了,这些篡位贼子,得位前后,总是要拿出些东西收买人心、建立威望的,那么敢问又该如何收买人心,建立威望呢?
当然是一场辉煌的胜利了!
故此,这个时候,战争已经由不得汉国打还是不打了,便是不愿打也要打,便是魏吴两国不想打仗,也要率大军与大汉决一死战的!
连年征战,汉国百姓也有了疲乏,自然要议论了,当然了,也不是没人带着一点乐观心态,说晋吴两国如今的新主,是真正有才能的,接下来说不得反而会从大局出发啊,主动与大汉议和。
但是问题在于,即便是要议和,那和又是好议的吗?并州、司隶、荆州、交州,这又要怎么讲?若是要退,皇帝岂能愿意?说不得‘和’到最后,还是得战!
总而言之,说来说去,不管这些人具体看法如何,却几乎所有人都觉得,既然敌国高层发生这等惊天动地之事,那么接下来肯定要直接波及到国家层面,而这种时候,朝廷必须要快刀斩乱麻,迅速结束那些无谓的内部‘波澜’,集中精力应对敌国。
这种情况下,原本对‘收回滥恩滥荫’持中立态度的其他人士,立即转变方向,选择了对朝廷与皇帝政策无限制的支持。
说白了,如今新皇的政治威望本来就是极大的,来自于率领大汉顶住了之前魏国的入侵,还收服了几十年未曾收复的故土,战略上有了根本性的转变。
而没有任何一个老百姓,包括官僚、权贵,愿意再经历一遍景耀六年之变,多少原本高高在上的子弟儿女,在景耀六年那一役,被魏人肆意凌虐。
皇子皇妃都被逼死,虽然只是短短一月不到的时间,都城就被夺回,但是经历过的,都知道若是再次面临,那么将会遭遇什么!
所以,即便是所有人都有一种保守化,或者说追求稳定的本能,可一旦真的面临着可能性的威胁,皇帝不光是本身权力不受限制,便是舆论上也会得到莫大的支持。
莫忘了,那场刻骨铭心的大变,距今算来也才刚刚五年而已,所有人都未曾忘记!
而相对应来说,那些旧日权贵反而迅速陷入到了官僚体系与舆论的夹击与攒射之下。
底层百姓那里,到处都在说这些人根本就是敌人的细作!
还有一些在野士大夫和学生,水平高一些,大约知道这些人不大可能是细作,却认为这些人已经实际影响到了国家备战,正该从速、从严迅速处置。
舆论对这些人的容忍度瞬间便降到了最低。
而这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一件事情,就是有数十名略显激进的学生,一面上书宫中、一面投稿翰林院邸报司,直接要求朝廷在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将这些人暂时以‘间谍’对待,集中看押,待大事之后,再做处置,以确保对敌人的从容姿态。
朝廷当然不至于听这些话,但毫无疑问,官僚体系却也迅速紧张起来,而这种紧张和皇帝补偿之前数年半俸,外加奖励、追赠靖康以来守节臣僚的政治允诺又形成了双重刺激……却是迫使整个官僚体系与这些人迅速完成了切割,然后运作处置这件事情的效率与力度也都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至于事件旋涡中的主人公们,也就是那些昔日黄皓弄权时代的权贵们,景耀六年开始,杨伊就不在锦官城执掌中枢了,而是另立中枢,等在汉中建立行在后,这些人更是被一并罢辍,以至于至今炎汉复兴之年中根本没有什么实际功劳的这些人,真的是万万没有想到,敌国政变,居然直接影响到了他们的身家性命,简直跟话本杂记里的故事一般玄乎。
但是,追夺恩荫官职的文书,以及对之前流言、歪诗的追查却又是真的不能再真。
话说,风波之中,这一日傍晚,出去打探消息回来的董宏一回到家中,便直接往自己族叔董厥卧室而去,然后摒除仆妇,就在卧室内当面与族叔做质询:
“叔叔,如今能不能和我说一下,那乡间坊市中传唱的言语跟我们有没有关系?为何我问来问去,他们都说相关人中,竟然有我家的人在其中?”
董厥此时却是面色惨白,半晌无语。吧
他虽然少年成名,是个颇有才能之人,当年丞相诸葛亮都曾评价其“董令史,良士也,吾每与之言,思慎宜適。”
也是有了丞相的这番定性,董厥在仕途之路上自然也是一路顺风。
丞相卒后,稍迁至尚书仆射,代陈祗为尚书令,迁大将军,平台事,而义阳樊建代焉。
可以看到,董厥作为丞相这一系的官员,一路走来可谓是顺风顺水,甚至做到了尚书令的高位。
景耀年间,董厥与诸葛瞻共同把持朝政。
景耀四年,诸葛瞻为行都护卫将军,与辅国大将军南乡侯董厥并平尚书事。
董厥此时为辅国大将军,他在蜀汉的地位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
不过董厥虽然得如此信重,可没有尽到臣子的本分。
自瞻、厥、建统事,姜维常征伐在外,宦人黄皓窃弄机柄,咸共将护,无能匡矫,然建特不与皓和好往来。
这是天下人有目共睹的,所以杨伊后来直接就把他去位了,在杨伊看来,董厥在其位而不谋其政,面对黄皓弄权没有及时制止,这就是失去了臣子本分。
说他一句志大才疏并不为过,被去位之后,也是不甘,在朝野之间,也是多出言语,可是做了不少事。
而董宏见到他如此情形,也是心下了然,却是起身在地上奋力一跺脚,然后转了一圈,方才回头质问:“叔叔,你如何这般糊涂?”
“这不是心中切实有些怨气吗?”卧在榻上,裹着个小被子装病的董厥彻底无奈,只能低声解释。
“地产没了,昔日上皇赏赐的侍从官秩也没了,就剩一些浮财坐吃山空,想着家族昔日何等鼎盛,如今却在我手中渐渐败落,吾心中当然不忿,而前些时候恰好喝了些酒,又指着这事议论了一番,心中怨气一上来,就让仆役做了那些事。”
“不忿又如何啊?”董宏此时彻底无奈:“当今是个领兵的皇帝!”
“当时觉得,自烈祖始,大汉皇帝兵事之外,还是不怎么严苛的。”董厥在榻上微微蹙眉。
“谁能想这皇帝说翻脸就翻脸?说到底,总觉得我的官身毕竟是上皇的赏赐,咱们董氏算来也算是世代九卿之家,她怎能如此不顾体面?要我说……”
“要我说,上皇是个屁啊?!”董宏眼见着自己兄长依然还有些执迷不悟,却是彻底大怒,当场接过话来,就在床前跳脚大骂。
“就说上皇也是自己应得的,当年舍不得一死也就罢了,让魏人在锦官城一番祸害,自个被魏人掳走也还有高爵养着,还说“此间乐,不思蜀”,你说说,这种人还有甚体面?!你还想借这种人的体面?”
董厥一时被自己侄子之言而吓住了。
但董宏俨然是被彻底气到,却是面目狰狞接连不停起来。“叔叔,我且问你,你到底知道体面二字是怎么来的吗?你若不知,我却知道!想要有体面,得有个力在后面撑着,可力怎么来的?还不是兵马二字?而今日天下谁握着兵马,谁才能有体面!谁的兵马最强最壮,谁才最有体面!魏人当初兵强马壮,体面便要魏人给,后来新皇登位,前后五年,咬牙忍耐,练出二十万精锐大军来,一战覆灭魏人的二十万大军,便也成了天下最体面的人物!
可叔叔你呢?你对体面和力量一无所知!居然觉得自己可以靠着一个坐困愁城的俘虏,跟一个全天下最体面的人讲体面?你这不是在要体面,是要为了些早就丢了的东西将咱们全家葬送!”
“言重了。”一个体面接一个体面,董厥被侄子的言语怼得有些受不住了,毕竟曾经也是朝中宰执,虽然只做了两年,就被魏人拉下马了,如今更是寄居到侄儿家中,还是稍微有些不满。
董宏这一脉,是传自当年的董和,其祖董允在蜀汉士民眼中,可是与诸葛亮、蒋琬、费祎并列为“四英”;董允有匡主护国之功,其去世后,接替董允的侍中陈祗则为人谄媚,与中常侍黄皓逐渐把持朝政,迷惑刘禅,其后一代不如一代。
“言重个屁!”董宏依然怒气不减。“叔叔,我只问你一件事,你想过没有,张牧之那厮追查过来,咱们家怎么办?你知道流放的滋味吗?而你非要全家几十口子跟你一起去遭罪吗?如今,圣上真治你个指斥乘舆、煽动人心的罪过也无话可说,到时候不光是全家流放,你也是性命不保!”
董厥听到最直接的威胁,也是再度放软语气:“我也是一时糊涂,也只是一个仆役……”
话到一半,兄弟二人齐齐怔住,随即,董厥便要翻身从床上起来,但却被面色煞白的董宏直接抬手制止。
“侄儿这是何意啊?”董厥压低声音相对。“前车之鉴,总该将人处置了吧?不过一个仆役!”
“躲不掉的……”董宏声音直接在打颤。“关键不在于那仆役,而在于眼下的舆论都在指斥于叔叔,而皇帝又因当年李昭仪之死,对当年在位的叔叔等人极为不满,这种情形下,那些人巴不得从重从严处置了叔叔以讨好皇帝,故此,只要他们找到叔叔头上,留着那仆从当然是证人,除去他却又是畏罪的证据!”
“那……”董厥终于彻底慌神。“侄儿去大大赏赐他一番?我还有一片地,还有一些书稿,应该值些钱!”
“五木之下,哪里能顶得住?”
“真没生路了?”
“我是想不到。”董宏此时心中冰凉一片,却又在努力思索。
“叔叔平日参与酒席间的言语稍作打探变也能知晓,所以,张牧之找到叔叔只是这两日的事情,既然找到,留有这个缺口,却是根本无法的。”
董厥却是茫然失措,谁都知晓,当今圣牧李昭仪在景耀六年那一役之时,不远被贼侮辱,直接死难,这只是其一。
当今的身份也是谁都知晓的,当年为了求得羌人援兵,当今只是一庶出的公主,羌人许出百万聘银并许诺募得五万敢战之士,为国牧守北疆,又许之无数财宝给黄皓,这事也就成了。
这才是真正的大罪,当年默许此事的那些大员,不但他董厥、樊建还有谯周等人,个个都要家破人亡,不如此,难解皇帝心头之恨,这也不需要皇帝去做,张牧之这个锦衣卫指挥使会自觉的去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