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个上午,我都在想,我到底是应该高兴还是悲伤。毕竟,我们之间的关系虽然有所隔阂,但那并非疏远。我们仍旧是互相关心的。
可是这不是最好的状态。
我在教室里咬着笔杆子的同时,他不知在何处休息,又或许根本没有休息,而是撑着疲惫的身子继续忙碌着。我也不是曾经那个霸气的我了,关系越近,我越是感觉到,有些事情是我不能插手的。
但我不能控制自己的心。我听课心不在焉,还好老师没叫人回答问题,下课走出教室时,正巧见到玄晓之,我一时脑袋发堵,差点把她叫成“芊骊”。我发现自己不能插手却又放不下心,这让我很无奈。
“兰兰!”玄晓之抬起手招呼我,“开学第一天,感觉怎样?”
“也就那样呗。”我耸耸肩说。
“一起吃中饭?”她说,然后露出一个狡猾的笑容,冲我吐吐舌头,“其实我应该还有一节课,我偷偷溜出来了,那老师身上香水味太重了。”
“吃什么?”我说。
“凉面如何?”
“我倒是无所谓。”
“你好像兴致不高嘛,想什么呢?”
“没,只是有点累。”
她也没再多问,只顾自向前走去,走了一会儿,她开口说道:“我猜你想知道袁芊骊的消息?”
我没回答。她轻轻笑了笑,说:“这几天我天天在医院照顾芊骊来着。”
我吃惊地扭过头:“我……我以为林书南不会愿意让别人帮忙。”
“他确实不愿意。”玄晓之一脸轻松地说道,“不过,对付那种烂好人嘛,就是要用‘死缠烂打’这招,我祛痘去了额,他把我赶出来不成?”
死缠烂打!
我竟没想到还能这样,不,我根本没往这个方向想过,事实上,与其说林书南不愿意,我自己也是不想见到芊骊的,看到那样一个濒死状态的人,总会让人胡思乱想。
“那……那袁芊骊愿意?”我说。
“芊骊现在什么都不管了,在她眼里,谁出现都一样。”玄晓之说。
我们继续向前走着,我的心开始骚动起来。我觉得,我或许应该去医院看看袁芊骊,也应该问问林书南关于七夜家的事情,虽然帮不上什么忙,但我想知道现在事情怎么样了。就算是身为朋友听听他的倾诉也好,我不该自己给我们设下了一条分界线的。
吃完饭,我就去找他。我想。
午饭过后,我在西教学区的花坛附近看到了他,他坐在长椅上仰头呈思考人生状,一直到我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他才扭过头来。
“这些天都发生了什么?”我说。
他用分外迷茫的眼神看着我。
“你憔悴了很多。”我继续说道,“我想知道,到底有多少事情压着你。”
“能有多少事呢?”他说,“芊骊,七夜家,养父母,还有你。”
“我?”
他摇摇头:“不,你并没给我添什么麻烦,只是,我不知道自己该以什么样的面目来面对你……也许那天是我太冲动了,如果我们仍然只是普通朋友的话,事情会好办得多。是啊,我一直害怕失去你,可又不敢靠得太近。”
我轻轻叹息一声:“这一点,我们是一样的呢。”
他望着前方,我问道:“七夜家的事情,怎么样了?”
“他们暂时离开了。”林书南说,“这个倒是不用太担心,毕竟是久经沙场的人,他们能处理得好的。虽然不想承认,但是,确实他们比我智慧得太多。”
“历练出来的。”我说,“那么,你的养父母怎么样了?……袁芊骊,怎么样了?”
“芊骊还是时好时坏的,下不了床,我估计最多活不到这个暑假,我的养父母么……我为了躲开他们,又换了个住处,近几天倒是没有听见他们的消息。”
“你又搬家了?”
“是啊,这几天,除了芊骊的事,最伤神的就是搬家。不过,现在已经几乎弄好了。”他冲我笑了笑,“不用担心。”
“我想去你的新居所看看。”我说,“还有,我想去看看袁芊骊,今晚。”
他有些惊讶地看着我,犹豫了一下,说:“好吧。”
我愣了一下:“我以为你会说袁芊骊现在不适合见人。”
“已经无所谓了,见不见的。”林书南说,“人生来不过是一堆蛋白质组合体。”
“那么,我晚上五点半下课,我们一起去,还是医院见?”
“医院见吧。”
……
因为是冬天,天黑得早,晚上我到医院的时候,虽然时间还不晚,但是天色已经全黑了。我在住院部的走廊走过,正巧碰见一个认识我的护士,她笑着对我说:“已经好久没看见你了,还以为你不会再来了呢。”
我这个脸盲症一时没想起来这护士是谁,只好尴尬地笑笑,说:“是啊,好久没来了。”
这消毒水的气味,熟悉而陌生,空气中传来孩子的哭声,护士们的脚步声,和有人窃窃私语的声音,医院的环境,总是让人心中有几分忐忑。
我走进了袁芊骊的病房。
很安静,那张床用帘子挡着,虽然帘子没有全拉上,但从门口是看不见帘子里面的情形。我犹豫一番,决定站在这儿,等林书南出现再进去。
等了很久,等到我几乎已经闻不出消毒水的气味了,林书南才终于出现。他一露面,就说道:“抱歉,来晚了。”
他比我先一步跨进了病房,病房里仍然静悄悄的,他径直走过去,将帘子掀开了一角,我不确定我是否听见了帘子里有人说话。他转过头,示意我过去。
袁芊骊静静地躺在床上,半睁着眼睛,我差点倒吸一口凉气——因为……因为她那张算得漂亮的脸早已面目全非,发满了不知是并发症还是什么的红斑,在那一瞬间,我只想扭过头去,但我没有,我只是把目光抬高了一些。
林书南看着我,叹了口气:“很丑吧?”
“不,我只是有些……吃惊。”我说。
袁芊骊躺在床上,微微地张开嘴巴,说了什么。她的声音非常微弱,我根本听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但是林书南显然明白了。
“你好好养身体。”林书南说,“别的事情,交给我。”
他直起身,到饮水机那里,用水浸润了纱布,给袁芊骊湿润嘴唇。我看他的样子,再看看一动都不能动的袁芊骊,竟有一种恐慌感。
总有一天,我也会像那样的。我想。我会老得不能动,或者是病得不能动。我不期待有人像这样照顾我,我只是害怕自己会变成这副模样,我也害怕我所爱的人会变成那副模样。命运面前,再美好的容颜,再强健的体魄,也禁不住摧残。
林书南跟袁芊骊说了一些话,然后在病床边上坐下,我也坐到病床边的椅子上。他说:“兰兰,我原本是不想让你见到她的……那样的情景,无论谁见了都会心情沉重。但是今天你跟我提出来的时候,我竟然没想到拒绝。”
“我应该谢谢你没有拒绝。”我说,“有时候生活中多一些沉重也未必是坏事。而且……我想告诉你,你不是孤身一人。”
“是么?”他说,他抬起头看着门口,医生进来了,他看了看袁芊骊的情况,用平静而严肃的语气对林书南说:“还是不适合化疗。”
林书南点点头。医生说了一大堆注意事项,听得我吃惊无比——一个人的生活中竟能有如此之多的禁忌和危险!林书南大概不是第一次听了,但他还是听得很认真,频频点头。
医生没有一个词,谈及死亡,他总是说,“治疗”,“治疗”,“治疗”,“休养”,但是,任何人看了袁芊骊的样子,都不得不想到死亡。想来,医生也是明白这一点的。
医生离开后,林书南又和袁芊骊说了几句话,随后他说道:“芊骊要睡觉了,我们到休息室去坐一会儿。”
医院的家属休息室里此刻并没有人,只有杂志孤零零地放在杂志架上。我们在椅子上坐下,林书南侧过头看着我。
“你刚刚说我不是孤身一人。”他说。
“是的。”
他呼出一口气,像叹息,又像如释重负:“我自从离开了中国之后,总对自己的人生充满了怀疑,而且,我相信,身陷麻烦的我会给别人也带去麻烦。”
我把手放在他的肩膀,说:“这话还真没错,不过,麻烦事儿一旦过去了,就会变成珍贵的回忆。你知道吗?我前段时间啊,常常会怀念我们一起被绑架的日子。”
“……你这傻娘们。”
“我是说真的。”我说,“所以啊,我不怕你给我添麻烦,我怕你不给我添麻烦。书南,你太习惯于把别人从自己身边推开了,这样只会起到反效果的。”
“谢谢。”他说。
再次进入病房时,袁芊骊正在睡眠状态。这一次我能够正视她的脸庞。她的脸虽然显得丑陋,表情却是十分安详,全然看不出被病痛所折磨的痛苦。
“我现在只求她能够少一些痛苦地走过最后一程。”离开的时候,林书南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