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赫从警察那里得知下雨导致山路坍塌,所有相关人员必须在这里逗留一晚之后,一向斯文得体的他无端发了一次疯。
他不论现在的天气状况以及目前的形势如何,坚持要走,甚至返回房间收拾好行李后,冒着大雨就要往外冲。
屋外划过一道惊雷,照亮了他惊恐不堪的脸。
学生们听到动静,纷纷从房间涌出来看好戏,初得知老师的丑闻,再看如今他这番吓掉了魂的模样,大部分脸上都挂着嘲讽以及幸灾乐祸的神情,余下的则是匪夷所思。
仿佛之前高尚敬业的老师一夜之间变成了让他们不耻的过街老鼠。
孙赫最后还是没走成,因为他还没冲进雨中,就被张警官派人送回房间了,还吩咐人就在门外守着,看紧点,别让他跑了。
这么大的雷阵雨,贸然冲出去有着生命危险不说,作为重大嫌疑人,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让他在自己眼皮底下溜走?
冷眼看着这场闹剧落幕,忌廉一直站在远处,不插手,不吭声,如同一个局外人。
因为暴雨雨水渗透的缘故,大部分门窗都被关上。
现在出于谨防孙赫耍招溜走考虑,随后警察便将孙赫的房间,以及所有通往大堂出口的门窗全部封死,所有人站在这个封闭的空间,如同实验室拿来实验的小白鼠一般,嗷嗷待宰。
张警官与众警员热络的讨论着案情,围在周围的学生都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就在这个狭小而且封闭的空间。
二氧化碳不断被释放出来,氧气却得不到补足。
忌廉觉得呼吸渐渐有些困难。
他身上具备很多常人没有的特质,同时也患有很多常人没有的心理疾病。
比如幽闭恐怖症。
所以他才积极融入人群。
所以他才避免把自己锁在一个人狭小的圈子里。
四周的人还在叽叽喳喳热烈探讨,他能看到所有人一翕一合的嘴唇,却听不清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
或者他根本没有用心去听。
他的内心非常焦躁。
他渐渐觉得眩晕,脚跟有些虚浮。
他强迫自己睁开眼。
他想发泄,他想猛地跺脚,他想扯下领带,但他全部都控制住了。
他急需一个发泄口。
他四处寻找着目标,期盼找到一个能让他呼吸顺畅的发泄口。
然后他就看到了人群最后面的甄言。
忌廉站在警察队伍的最后方,甄言站在学生队伍的最后方,两边相对而已,他和他的方位连接成了一条对角线。
只要甄言一出现,他仿佛每次都能在人群中第一眼找到他。
甄言也在看他。
忌廉觉得大脑中一片忙音。
甄言从绕了半个圈,从人群的最后方绕到忌廉身边。
忌廉勉强冲他笑了一下。
甄言也回他一笑,看了看前方的人群,又看看他,“忌廉老师,你是不是不太舒服?”
忌廉怔了一下,他转身看了眼玻璃窗。
窗外的大雨依旧轰隆隆下着,玻璃窗的自己表情儒雅一如平常。
他掩饰的很好,完全没有在别人面前暴露出什么才对,甄言是怎么看出来的?
他试图让面部放松,笑着装起了糊涂,“怎么了?”
甄言小心翼翼看着他,生怕说错什么引起他的不快,“忌廉老师瞳孔收缩,而且腮帮子处于紧绷状态,如果是真的不舒服的话,不必忍着的。”
忌廉四处环视一圈,黑压压的一片人头,继而晦涩的瞧了甄言一眼,“这里人有些多。”
甄言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带你去个地方,你跟我来。”
人有些多,甄言穿梭起人群来颇有些费力,回头却见忌廉仍站在原地,看着他的方向一动不动。
看到甄言看过来,忌廉才朝他缓缓伸出手。
甄言愣了一会儿才明白他的意思,不知怎地突然就有些脸红,幸好大堂里黑看不见。
他折返到忌廉跟前,看到他摊出的手,迟疑了。
忌廉的手指骨节分明,较之他的更加细长。
不属于中年男人的发黄粗短,也不似于生活在社会底层的满手疤痕茧子,这是一双真正养尊处优的手。
细细观察,还会发现他的中指指腹有些微微的薄茧以及凹陷,应该是常年握笔形成的痕迹。
食指和中指指腹没有发黄的痕迹,说明他不抽烟。
不抽烟的男人一般自控力都高于常人。
甄言迟疑的原因在于他不确定忌廉这个动作表达的是不是他心中所想的那个意思,万一贸贸然握了,会不会给忌廉留下不好的印象?
忌廉的手没有收回。
甄言确定他的意思后,紧张的咽下了口水。
在听到孙赫老师闹出的动静走出房间之前,甄言一直在房间里安安静静的画画,此刻手上沾了一些黑色的碳素,还没来得及洗掉。
他将手在裤子上反复擦了擦,这才伸手去握住了忌廉的手。
忌廉的掌心很凉,就连他手心渗出的汗都是凉的。
而他自己的手却很热,即使外面下着暴雨,他的手也暖的像个小火炉,他感觉到忌廉在他手心里轻轻捏了捏,似乎在试探着他手心的温度,然后反过来将他的手握住。
忌廉的手很大,刚好包下他的手。
伴随着窗外连续击打着房顶门窗地面的暴风雨,此时的甄言也心跳如鼓,手心也随之更加滚烫了。
他急需要吹吹风。
他把忌廉带到了二楼的露台处,露台的两扇大门坏了一扇导致只能关上一半,站在坏掉的半扇门前,不仅淋不到雨,而且从这个高度刚好可以眺望远处山上的风景。
下雨时的空气混着泥土味,嗅起来十分沁人心脾。
忌廉很满意,“你怎么找到这么一个好地方的?”
甄言做实答道:“我不太合群,喜欢一个人到处走走,偶然发现的。”
忌廉在心中笑,不合群,连这都跟他一样。
人其实比狗灵敏。
气味相投的人总是会在无形之中相互吸引。
看,他的甄言就是如此。
“我去给你倒杯水。”
忌廉刚点完头,甄言就跑出去了。
因为下雨,露台上的旧沙发和桌椅全部搬进了屋里。
忌廉拿了个旧枕头扔在门槛那里,脱了鞋,穿着袜子踩了上去。
如果是在自己家里,他肯定是会光脚踩在上面,毕竟他家里的卫生清洁做得极为干净,地板都保持得纤尘不染。
而脚下的复合地板原本质量就不好,因为长期的摩擦而腐烂磨损,颜色斑驳的难以入眼。
他实在受不了。
他脚底下踩的枕头,不是蚕丝也不是棉花,好像是类似麦壳那种,踩下去给人感觉沙沙的,挠着脚底板,痒痒的。
但好歹舒缓了压力。
甄言进来时,就见他倚在门槛上,穿着白色的袜子,鞋子整齐的摆在门边,鞋尖朝里,脚底下踩着一个半旧的灰色枕头。
倾泻下来的光线打在他的侧脸上,忽明忽灭。
甄言走上前去将手中的玻璃杯递给他,看了一眼他脚下的枕头,“舒服吗?”
玻璃杯不似他看到的那些摆放在收银台台面上随时可取的那般,要不就是缺口颇多产生了裂纹,亦或是颜色发黄。
甄言手上的杯子很新,应该是他出门写生特意买来随身携带的。
忌廉接过来稍微喝了一口,眼神稍稍往上挑,瞧着他,“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甄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自己过来试试。”忌廉往旁边挪了一点,空出一半的位置。
甄言脱了鞋子,露出里面黄色的袜子,上面印了很多黑色的小猫掌。
忌廉多看了两眼,注意到甄言踩上来,他悄悄伸着手在背后隔着一段距离扶着他的腰,谨防他往后仰而摔倒。
甄言站得很稳,没有发生忌廉猜测会发生的事情。
他看到甄言踩了两下,随着甄言的动作,身上散发着一阵好闻的沐浴露的味道,有点类似薄荷味。
十分清新。
让他的神经得到无限的舒缓。
手中的水没有喝完,桌子在甄言正后方,忌廉侧着身子将玻璃杯搁回桌上时,身子不经意往他那边倚了一点,在他耳边低声问道:“舒服吗?”
忌廉的手很冰,呼吸却很灼人,灼热的呼吸打在甄言耳朵上,烫人的温度钻进他的脖子里,让他耳根子染上了红晕。
他低着的头轻轻点了点,二人便不再开口说话了。
只有外面滴滴答答的雨声在响。
雨落下来打在地板上溅起无数水花,积水量都看淹没了门槛角落青绿色的苔藓。
短暂的静默后,甄言试图岔开话题缓解尴尬,“老板娘经常提到的犬神,忌廉老师知道有什么来由吗?”
忌廉的眼神随着光线忽明忽灭,他娓娓道来的声线夹杂着磅礴的雨声,莫名产生了些许的缥缈感,如同刹古的钟声一般宁远。
“犬神,顾名思义,是指狗神,说是狗神,只不过叫得好听点而已,在通俗语上泛指狗的幽灵。关于犬神,传说如果在事先捆结实了的狗面前放置美味食物,但就是不解开绳索给它吃,它越拼命挣扎想吃食物的欲望就会越集中,然后猛然砍下狗的头,再丢到海中的岩石上及其他远处,那只死掉的狗的灵魂就会作祟,于是就被作为犬神。而老板娘口中提到的白儿,其实就是服侍犬神外貌像儿童的妖怪,也有人说是那些被狗咬死的孩子的灵魂。在中国、日本及其他地方,古时大狗伤害儿童甚至夺去孩子性命的事情例子不胜枚举,被狗咬死,死后的冤魂似乎理应服侍狗的灵魂,这就是白儿产生的源头。”
忌廉说完,发现甄言并没有认真在听。
顺着甄言的视线看过去,他注意到二楼楼梯口有个男生站在那里,时不时露出个脑袋鬼鬼祟祟往这边瞄。
忌廉记得他,他就是那个追上甄言说记得在哪里见过他的男生。
被二人抓包后,他还不好意思的抓了抓后脑勺,冲二人挥挥手打招呼。
忌廉心思极为细密,他注意到甄言看到那男生时,皱了下脸。
向来精准的直觉迫使忌廉不得不警觉起来,他问:“怎么了?”
甄言很少露出厌烦的表情,“那个人老是缠着我问是不是见过我,但我根本不记得有在哪里见过他,我们根本就不在一个班,也从来没一起上过课,我确定我这是第一次见他。”
不知死活。
忌廉眯了眯眼。
困扰人的事情远远不止这么一件。
就在当晚,传来孙赫尸体被发现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