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姣婠的福,韶华在春居峰众师姐妹中的人缘渐渐好了起来,三不五时的游戏聚会也让韶华涨了不少见识。虽然有时候也会露出心事重重的表情,但峰中上下皆知新来的韶华师妹简单单纯,平易近人,对韶华的态度自然亲昵了很多,这让韶华不再像初来乍到时那般沉默孤独,现在的她,笑容多了,就连学习枯燥的礼仪,也可说是乐在其中了。
韶华发现,峰中姐妹都有两副面孔,一副在会客、出席、面师之时显露,各个端庄温雅,礼仪周到,一副在私下显露,从容自在,真情真性。
她就这个发现询问过师姐蓬英,蓬英笑道:“礼仪的发明与学习,是为体现对对方的尊重与彰显自身的身份地位。守礼等于穿了一件庄重美丽但是却繁琐、厚重的华服,华服只有在特定的场合穿,若是在平常的日子也这么穿,不就显得莫名其妙了吗?”
蓬英还悄悄告诉韶华,师父培桑在私下里也是个不拘礼节的人。她的桑园内的布置全凭她的喜好,每月月圆之时,培桑总会穿一身宽大柔软的留仙裙,披散着头发,在桑园内的倒月池中濯足,这在平时,是培桑绝不会做,也不会允许别人做的事。
韶华想,其实在私下里,众师姐们的一举一动也都在规矩方圆之间,虽是比在正式场合中多了份随意,但其中雍容之处,却也时时流露。
“这或许就是达到了形神合一的境界了吧。”韶华羡慕地想道。
这日,培桑师父炼得一枚桑丹,要蓬英亲自送去东北天山之巅。韶华第一时间得知,闷得无聊的她便央求蓬英带她一起,蓬英念小师妹自入师门还未下过山,便同意其随行。
她们下午出发,路上并不匆忙,听闻天山上那位老祖不喜在夜间会客,师姐妹便在日落之前,在天山五十里之外找了个落脚之地,打算休息一晚,明日天明再上山拜访。
修行之人不拘食宿,二人下榻于一草木葱茏的山间,寻一处较为平缓的草窠,幕天席地,披星览月。
刚进山时,韶华便感觉到这山上有隐约的妖气,立刻警觉起来,虽说她也是妖,但是多数妖怪都是缺少教化、兽性居多的,说不定一不小心闯进了别人的地盘,就要生出类似夺妻之恨、杀父之仇的怨气来,还是小心为上,不惹为妙。
但韶华瞧着蓬英如在自家门庭的闲散样子,不仅又有点羞愧,就算是惹了山中精怪,以她二人的法力,也定吃不了亏,如此小心翼翼,倒是丢了师门的面子。于是韶华抛开心底的警惕,跟着蓬英一同盘坐在草窠上,打坐修炼。
山野人踪寂寂之处,若月黑风高,多有鬼魅弄风拨草,若夜半月明,便是精怪出行,吸取星月精华或是捕食出猎的时机。
今晚月照找当头,夜风清轻,虫蛙耐不住酷暑,鸣叫不停。突然,韶华睁开眼睛,虫蛙叫都消失了,前方十丈之内妖气明显,看来是有妖来犯。
韶华侧头看向蓬英,蓬英还是一副恬淡闲散的样子,风一吹,她的琉璃珠花便轻轻晃动。
韶华用纵观之术看了一眼那妖怪,十丈之外有以红眼巨蜥伏在草中,正垂涎看着这里。
韶华瞧这妖精法术不高,对两人构不成威胁,便闭上眼再没理会。过了一会儿,那巨蜥大概是察觉出眼前这两人不太好惹,便悻悻走开了,它一走,这周围的虫儿,又开始叫唤起来。
如此来了好几只妖怪,不是悻悻而走,便是惊恐而逃,韶华不再怕这些山精妖怪,反而觉得好玩儿,一夜未眠,净瞧着各种妖怪在周围转来转去了。
天蒙蒙亮,山中树荫浓密,阳光微弱,看起来就如还在夜中。
叶子上渐渐凝出露珠,韶华起身去接,用随身懈怠的黄田玉瓶刚装了半瓶,忽然不远处有沙沙的拨弄草叶的声音,听上去像是有人在走路,而且这人甚是匆忙,只是因为这里的草又高又密,普通人行走困难,这人虽用尽全力,却也移动缓慢。
韶华收了瓶子打算过去一看,这荒山野岭,精怪遍地的地方,一个凡人独自行走,可是很危险的。
刚迈出一步,蓬英突然扣住了韶华的肩。
“别出声!”蓬英小声提醒,“有股很强大的力量。”说着,施了个隐匿的法术,将二人的气息笼困起来。
人声越来越近,那股强大的力量也越来越近,若不是能清楚地听到那人粗重的喘息声,还以为这股力量便是那凡人身上的。
忽然,那凡人似是被草缠住了脚,他停下来使劲儿拽了两下,喘气声更大了,韶华似乎能从那人的喘气声中想象出他如何狼狈。
“这凡人肯定是被妖怪抓上山来的。”韶华用传音入密对蓬英说,“我们要不要去救他?”
“再看看,那股力量非我二人之力所能抗衡,量力而行吧。”
凡人停下了所有动作,用奇怪的节奏大喘了两下,突然“呜呜”地哭了起来,哭得很压抑,他不敢大声哭出来。
“你哭什么?”一个不耐烦的声音突然在这山间响起,吓了韶华一跳,估计也吓了那凡人一跳,因为那个人“啊”地大叫了一声。
“你跑什么?”那个不耐烦的声音再度响起,这一次,那声音中没有夹杂法力,听上去像普通人说话一样。
凡人不哭了,也不喘了,他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说话!”那股力量的主人大概是耐心丧尽,揪着凡人的衣领把他拎了起来,在这一人高的草丛中,让韶华看到了那凡人的头脸。
“怎么这么眼熟?”韶华想。
凡人颤声说:“你们是妖,我是人,你我非是同类,还是让我回家去吧。”
那妖怪放下了凡人,道:“不是早跟你说过,你并非普通人,再说,你如今回你那个所谓的家去,谁还认得你?你现在的模样,他们会说你是妖怪吧。”
韶华不太明白这妖怪的话,她刚刚看得清楚,这凡人长得眉清目秀,是个俊美的凡间男子,要说不同,大概只有眉心那颗红如朱砂的痣,但是眉心痣也很常见……
等等,韶华想到了,这张看着很熟悉的脸,她曾在天宫中见过,那时她与端华刚从昭池出来,碰上个哭哭啼啼的小道童,那道童若是成人模样,大概就是眼前这个凡人的样子了。他眉心那颗朱砂痣,便是那个叫轻风的拿笔道童为他点上去的。
想罢,韶华急忙用传音之术对蓬英道:“师姐,我认得这个凡人,他是天宫中舒眉老祖的道童清水,因为看守不利,被贬入凡。”
蓬英略略惊讶了一下,问道:“那你可认得这个妖怪?”
“不认得。”韶华看着草尖上突出的那个头发短密的脑袋说道。
那凡人听妖怪这么说,突然又哭了出来,“我变成这样还不是因为你!你让我吃那些药丸,不知道有什么意图,每次我吃完全身的骨头都疼!”
“那药是帮你脱胎换骨,剥离凡胎的!我早跟你说过你为什么不信!”妖怪大怒,咆哮的声音在整个山谷回荡。
凡人不顾一切地大声反驳:“谁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妖怪的话怎么能信!”
这话可真够大胆的,韶华以为下一刻那妖怪就会将凡人吃了,但是他没有,反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拿眼睛瞪着凡人。
凡人也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惊恐地看了一眼妖怪,见他没有反应,便又“呜呜”地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还说:“你说我是仙人转世,说你能让我长生不老,你确实让我不老了,我都五十岁了,还是这副年轻样子,但是你为什么将我困在这座山里?这里连个人都没有,每天听那些蟋蟀叫烦都要烦死了!那些妖怪在你不在的时候欺负我你知道吗?长生不老有什么意思,如果每天只是吃和睡,我宁愿被山里的妖怪咬死!”
伴随着凡人的哭声,妖怪用毫无起伏的声音说:“差不多还有两年,你就能彻底剥离凡胎,那时你的法力和记忆都会回来,你就知道我有没有骗你了。”说完便拎起凡人,大步走开了。
凡人在他手下挣扎,一边大喊:“我不回去!你让我走!我不吃那些药!我不回去!”
只听远处传来“啪”的一声,凡人的声音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呜呜”的哭声。
过了好半晌,确定那妖怪走远了之后,师姐妹二人才从草里站起身。
韶华问:“师姐,你能看出那妖怪的原型吗?”
蓬英皱着眉摇了摇头,道:“事有蹊跷,那妖怪为什么要帮一个被贬的仙童重塑仙身?这件事一定要禀告上天庭才行。”
“师姐要去天庭吗?”韶华想蓬英如果改道天庭的话,她就不跟着去了。
“不,”蓬英说:“还是回去禀告师父,再由师父决定吧。”
天山之上,冰雪覆盖,过了茂密的积雪松林,再往上,便是光秃秃一眼的雪地了。
踏雪走了一半,韶华问蓬英,为何不直接飞上去。蓬英说:“每年盛夏,师父都会炼制桑丹,由我亲自送来天山,换取天山雪峰上的雪晶,拿回春居峰作避暑之用。只是这雪晶却要我们自己去找,天山的宫主高云子性情孤冷,为人高傲,他是不会帮我们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