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华手中的动作一顿,随即又故作无事地继续捡杏,端华在那里自言自语地分析,韶华这儿的思绪早跑的没影儿了。
韶华被那句“他看你的眼神像不像再看另外一个人”触动了。她在回想魔君与她相处时的情形,似乎,每一次见面,魔君都十分沉默,总能觉得他的沉默其实是心中有事。而且,就像端华说的,魔君每次看她的眼神都像是穿透她的皮囊搜寻她的灵魂。顶着这种目光和魔君说话并不好受,他的目光像是一只擅于侵略的魔爪,要将隐藏在她身体里的灵魂拘出来。
当时,韶华只当是魔君习惯性的君威令他的眼神如此犀利,现在想想,难道真如端华所说,他只是想透过韶华看到另一个和她长得很像的人以解相思?
“不过这种可能也不太能令人信服,你想啊……”端华说:“魔界之主可是个随时随地都被人盯着的位置,若魔君真的神志不清,可能早就被那些觊觎之人赶下台了。不过魔界之人的脑筋大多非常人所能理解,他们魔君的神智有些问题在他们眼中可能还是在常理之中的事。”
韶华站起身,,竹筐中的杏已经满了。
她想,现在这样猜来猜去,猜得再有道理也无济于事,还是要等当事人亲口承认才能水落石出,于是也不必在这里浪费精力,拉上端华,带着一筐黄杏飞回了山顶。
云疆这次闭关比以往的时间长了些,秘法的惩罚早在五天前已经过去,不过他一连十五天都没有露面,为的就是在暗中观察韶华的举动。
他怕韶华已经恢复了前世的记忆,却因暂时无法接受这一转变而故意掩饰,不过,通过这五天的观察,云疆可以确定,韶华确实没有恢复以前的记忆。虽然他不懂为什么,竟连濯凤池水也不能复活妃宁,但是他却因此松了口气,小青藤还是原来的小青藤,他没有失去与他相依为命八百多年的徒弟。
对于妃宁,云疆是自责的,他从未想过不让亲姐复活,相反,千年前他拼尽全力地保住飞鸟的魂魄制造出小青藤就是为了复活妃宁。可是千年的时光过去了,新生的妃宁并没有妃宁的记忆,从开智起便如同初生婴儿一般一步步、一年年被云疆抚养教导,在云疆心里,小青藤和妃宁完全就是两个人,而显然,云疆更爱小青藤多一点。
愧对妃宁,也心疼将铭,云疆知道这千年里将铭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至高的地位并不能给予人内心的快乐。
妖族灭族,他云疆侥幸活下来却选择了逃避,而将铭的活着却是他痛苦的根源,将铭宁愿当初随着妖族一起毁灭,也不愿孤零零一个人活到现在,所以将铭的活是痛苦的活。
将铭没有像云疆一样逃避,相反,他直面这个世界给他的所有苦乐,只是他为人太过执着,太过放不下,所以即使有快乐的事情找上他也会被他周身阴郁孤苦的气质排斥千里,所以这么多年来他的生活中只有痛苦,所以他成了魔。
云疆心疼将铭,妃宁的存在是将铭在这世上唯一的牵挂,也是令他快乐的唯一源泉了,如今妃宁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复活,这对将铭的打击可想而知。
今天山上除了云疆,韶华和端华都去了山下。
云榕山上的黄杏都是无灵气的凡物,韶华是吃不进口的,端华对吃食本无兴趣,于是那一筐黄杏做出来便在山中晾了几天。
今日一早韶华突然想到五十年前的尹氏兄弟,特意问了端华,才知尹世通仍在山门中修行,而尹耀早在韶华进了轮回镜后便被送至山下农家抚养。尹耀不忘当年替兄读书的志向,不负所望考上了人间新朝的三甲探花。其时,尹耀才二十五岁,正式新朝内稳外安的光景,新皇重开科举,尹耀便是当朝第一位探花郎。
哦,对了,既已成人,自然是要取字。尹耀加冠之时,因学识得前朝大儒赏识,便得这位大儒赐字,名为世昭。这倒是很符合尹耀的为人禀性。大概是继承了父亲的耿直,尹世昭处世磊落,进退有度,读书时便已显露出其为民为善的心志,所以“昭”字于他再合适不过。
韶华二人不在山上,去的便是这位昔日小友、当今探花御史的府邸,做客自然不能空手而来,所带的礼物便是刚刚做好的一篮盐渍杏脯,一篮杏干。二人为了不使尹世昭伤感唏嘘,还特意化作了五六十岁的年老模样,不想二人玩心大起,便顶着这副模样,一路搀扶着走到了尹御史府。
山中寂寂,云疆不用隐藏,盘膝坐在竹屋的屋顶上打坐修行。轻风似无,衣摆不起,只有发丝一起一落。
山下有一黑衣男子一步百米而来,云疆缓缓睁开眼睛,轻轻叹了口气,抬头看去,那人以至眼前。
“你等等吧,韶华下山会友去了,晚上便能回来。”云疆的眼睛并没有看他,眉头皱得为不可察。
“我不是来找她的。”将铭说。
云疆这才看向他,修至将铭这个境界的人是不会生病的,但云疆还是能看出他的憔悴。
将铭道:“我来是问你妃宁肉身和茯藤种子融合的详细情况的。”
云疆站起来,站到屋角上。
“当时,姐姐的肉身破碎,无法再容纳魂魄,而那时这片战场上的所有生灵都失去了生机,只有我手中的一粒茯藤种子,我别无选择,只得将姐姐的肉身融进了种子里,作为引导魂魄进入种子的媒介。本来我是想,茯藤不能化形,等日后我恢复元气,再替姐姐找一个肉身,谁知我施下妖族秘术、遭受天雷之后,实在支撑不住,竟一下子昏睡了百年,醒来时,韶华也已在土中沉睡的一百年之久。那时我无法化形,仅能靠本能吸收灵气,以望能够再度拥有人形。可能是我有意识的吸收灵气触发了种子的灵性,我意外地发现那种子也渐渐地开始自主吸收灵气。后来我便引更多的灵气供种子吸收,一百年后,茯藤终于发芽,然后便像所有妖精一样生智化形,只不过可能是因为姐姐之故,也可能是茯藤天赋,韶华修行起来比之议案妖精要快上许多也容易许多,就是每次历劫她历的都是九道紫色天雷,不因修为低下而减少,也不因修为提高而增多。”
云疆知道不与将铭说得明明白白将铭是不会罢休的,于是便一口气一五一十地说了个清楚。
话说完了,二人俱是长久的沉默。
云疆到底与将铭是几千年的生死兄弟,见将铭痛苦,他也不忍,于是便劝说道:“濯凤池水可能对韶华的茯藤之身无用,不过这世上万物相生相克,总有一种东西能解开茯藤对妃宁魂魄的束缚,你不要灰心。”
将铭侧头看他,良久不语,又将头转回,语调平淡地问:“你为什么叫她韶华而不是妃宁?”
云疆哑言,不知如何以对,这并不是简单的称呼问题。
将铭又问:“她开智时,你为何不与她说明她的身世?”这句话前半句还说得平静,越说,语气越是凌厉,将铭生气了,他怪云疆的隐瞒,若非他隐瞒妃宁的身世,就不会是如今的局面,若非他隐姓埋名,或许将铭早就找到他们,早就与妃宁相认了。
云疆别过头,他有些紧张。说到为什么隐瞒,云疆其实也是恨自己的,他恨自己的懦弱,恨自己的逃避。韶华生智时,云疆发现韶华并无妃宁的记忆,那时,他还伤心了一阵。不过他转念一想,其实什么都不记得也好,妖族灭族,亲人死去,这些事情对他们来说是一辈子也解脱不开的痛,或许这是上天的意思,让姐姐不再受到过去的牵绊。这么一想,云疆便再未生起过告诉韶华身世的念头。他本人也不想再与过去有什么联系,便隐姓埋名,打算与韶华开始新的生活。
又是长久的沉默,二人站在屋檐上,眺望着远方的群山,心绪纷乱。
云疆打破了沉默,他问:“你有什么打算?”他知道将铭是不会放弃复活妃宁的,所以他问这话的意思是“你打算如何对韶华”。
“不知道。”现在还没有想到办法。
将铭问:“你就一直呆在仙界了?”
云疆点点头,没说话。
“不想去瞧瞧妖族的老朋友?”
云疆淡淡一笑,笑意未达眼底,“妖族中还有老朋友?”
将铭轻蔑地扬了扬嘴角,他觉得云疆变了很多,变得根本不像以前的允襄了。他也觉得自己变了很多,变得再也回不去以前了。他们都回不去以前了。
“要不要去魔宫转转?”他问。
云疆笑问:“带上韶华吗?”
“自然。”
“那我可要把端华也带上,只带他师姐去他会吃醋的。”
将铭转过身直视着云疆,“你这两个徒弟收得很好,尤其是这只神龟。”
云疆惊讶道:“你可别跟我说你看上了我的二徒弟,我是不会把他让给你的!”
将铭:“我没想过收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