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不下去了,把端华拽到我身旁,对兔子说:“你别诱导他,我不会和天宸牵扯不断的,我们都说好了,以后桥归桥路归路,不会再联系了。”说着,我的鼻头一酸,眼泪已在眼眶中打转。
兔子见我这样,也不好再跟我吵,对端华使了个眼色,大意便是:看,我就说你师姐对天宸余情未了吧。她把锦盒抱回怀里,往师父闭关的地方去了。
端华回了他自己的竹屋,,我把眼泪憋回去,坐在院中的篱笆下晒太阳,过了会儿,端华从屋里走出来,说:“师姐,我想好了,不为你,我也要去天界看看,看看那个叫天宸的长什么样。”之前端华因为我和阿书的事一直对阿书心有芥蒂,所以他即使是在泽宇宫时也没有去看阿书一眼。
我要阻止他,他却赶在我之前说:“师姐你别管了,我已经决定了。”
最后,端华在库房里挑了一件无瀚神卷和一把七弦琴当贺礼,第二日一早与兔子一同上了天界。无瀚神卷是在竹海之央时魔君遣人送来的,端华说要以我的名义转送给阿书,七弦琴就以师父的名义送过去。
我不管他挑什么贺礼,反正我也阻止不了他。我想了好久,终于想通了,端华代我送上贺礼也许是一件好事。我与阿书是不可能的了,他以前顾念天帝的养育之恩和作为天界将军的责任不能和我在一起,今后他又要顾及婉瑟,毕竟他们成婚后,他就是一个丈夫了,他要对妻子负责的。我也不想因为我们还藕断丝连而对婉瑟造成什么伤害。
他们走后,师父还在闭关。云榕山上又剩下我一个人,我闲来无事就又背起锄头与山下村民一起在田里劳作。晚上回山,也不去睡觉,整夜都坐在书房里看书。以前我总觉得书里不是黑字就是白纸,无聊极了,现在不知为何却对书着了迷,我觉得即使我不踏出云榕山也可以领略到尘世的纷繁,也不会觉得孤单了。
三天了,端华还不回来,我有些担心,第四天山上来了两个男子,他们一身腥咸,显然是从海里来的。两个人是来送信的,信送到就走了,一刻也没多留。
信是端华写来的,他说他在去天界的路上碰上了昔日好友,受不住朋友的盛情邀请,便自作主张和他去了西海,要我在师父出关后为他求情,千万让师父罚得轻一点。
我看信时正好师父出关,我没注意到他,手中的信被他毫无预示地拽了去。师父看了信,嘴角抽了抽,我想他大概是想笑,却又故作生气地说:“看他回来我怎么收拾他!”随即又挑眉一笑,说:“韶华啊,你师弟他走得不巧,为师本来是要带你们去凡间游历一番的,现在只好我们师徒两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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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这一年的光景不好,春夏时北方大涝,夏末秋初时许多地区相继发生瘟疫,前两天沿海一带遭受了大风暴雨,传言有人在雨中见到天上落下一根巨大的柱子,有老人说这八成是天上的擎天柱掉了下来,有说书的还据此编了一部《海龙啸》,讲的是海龙违抗天令,降雨太多,天帝下旨令其受八十一日鞭挞之刑,海龙不服,再次闯下弥天大祸,天帝大怒,用擎天柱将之压于海底火山之中。
因这一年多灾多难,凡人们的日子不好过,连最繁华的京都都有些萧然之意,不过这现象只见于平民百姓,士家贵族们仍然锦衣华食,在街上仍然一派悠闲盎然。
人间皇帝的寿辰快到了,京都中大街小巷都挂上了彩绸,三步之内就有一块榆木牌子上书“河清海晏,万世永昌”。师父说,他特意带我下凡,就是要我领略一番盛世将竭的景象。
盛世将竭,说的是这个王朝即将覆灭。
现在的皇帝年轻时也是一位勤政爱民的好皇帝,人到中年后,虽于政事上有些懈怠,但好歹还是个近贤远佞的明君,不过他近年来有些昏庸了,不止很少处理政务,还耽溺于玩乐,今年更是在后宫中广招美女,在朝堂上偏信宠臣,采纳宦官的建议在巡游之地大兴土木。民间已因天灾陷入困顿,这一朝天子竟还雪上加霜劳民伤财,百姓们怨声载道,却也无可奈何。
昨日我们下榻的客栈里有一位赋闲在家的举子穿一身破破烂烂的儒衫,借了客店招揽客人写大字用的红纸,在大堂上洋洋洒洒地写了千余字,劝诫皇帝重拾雄风,远离小人,知人善任。他写字之前先站在客栈的桌子上大呼国之兴衰、匹夫有责,招来不少围观好事之人,这才当众写下《劝吾皇明政书》,又“带领”着一众人一路从客栈走到嘉王府,中途有人拿上家里的铜盆和铁勺一路敲打开路,阵势好比土霸王县老爷。
到了夕阳已没天际时,那举子才被人抬回来,嘉王爷以聚众闹事,无事生非、诋毁圣上的名义打了他三十鞭子,本来只诋毁圣上这一条罪名就够他砍头的了,还好这举子运气不错,朝上有名的清流之辈刑部尚书丘之读丘大人其时正在王府中做客。这皇上的是非朝堂上的人是再明白不过,丘大人心肠好,为举子求了情,这才把砍头改成了鞭刑。
举子是被王府中的下人抬回来的,那帮跟着他“聚众闹事”的人在看到王府中凶神恶煞的侍卫兵时就已快速散去了。
客栈掌柜的怕他的事牵连到自己,硬是把他堵在门外不让进门,连举子的行礼都收拾好了扔在台阶上,当时举子被打得浑身是血,奄奄一息,根本没力气与掌柜的周旋。王府中的下人见举子无处可去,嫌他耽误了他们的时间,骂了两句就把他放在地上走了。
掌柜的一看一个血人趴在客栈门口还怎么做生意呀?又骂又嚷地让举子起来,可是举子已经昏迷了,软趴趴地趴在地上一点反应也没有。
后来还是一个行脚僧路过,才把举子从客栈门口带走了。
当时我和师父正坐在大堂中吃完饭,当然,是师父吃,我看着。从举子被抬回来到他被僧人接走我们是亲眼目睹。不过师父一直都安静地看着,没一点插手的意思。我知道师父做事自有道理,所以也不去掺和。
等师父吃完最后一口饭,喝完最后一杯茶,天色依然全黑了,客栈外各家都掌了灯。
师父让店家将桌上的碗碟都撤了下去,才问我说:“韶华,你为什么不救那举子呢?”
“师父不是也没救吗?”难道师父一直都等我出手呢?
师父笑了,说:“不错。你是看我不救所以你也不救,是吗?”
我道:“师父不是狠心的人,师父不救他自有不救的道理。”
师父看着我一本正经的样子,摇摇头说:“为师只是想把这顿饭吃完再去救他,没想到被人抢先了。”
我说:“师父在说谎,师父若想出手,绝不会犹豫。”
师父一愣,说:“那你说为师为何不救他呢?”
“师父掐算好了,那举子一定有人救,师父不救,是不想截了别人的善缘。”我对上师父的眼睛,得意地说:“每次师父要骗徒儿时左边的眼角都会上翘。”
师父拿手摸上自己的左眼角,撇撇嘴说:“小青藤长大了,不好玩儿了。”
我默默翻了个白眼,合着我在师父眼中就是个玩具吗?
师父说:“不过有一点你猜错了,为师于卜算一道只算得上略窥门径,只算出那举子命不该绝,才推测他必有贵人相助。”
“师父,你怎么知道他命里的贵人不是你呢?”
师父皱眉,半晌没有说话,店里的伙计出来将椅子倒扣在桌子上,只留下靠窗的两座,再过两个时辰店里就要打烊了。等伙计忙活完回到后堂,师父才道:
“不会。”他只说了两个字。
我看师父似乎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便没有再问。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师父的意思是他与这世间六道之人都不会有命里注定的瓜葛,我也一样,因为我们都是被妖族秘法排除在六道之外的人。
皇帝大寿,可谓是极尽奢侈,皇宫门前铺了满满的红色天鹅绒毯,皇帝銮驾所经过的街道全部在半月前重新修整,用的是与皇宫相同的汉白玉,在街边跪迎的都是京兆尹亲自点名挑选的青年男女,矮的不行,丑的不行,黑的不行,京城凑不齐人,便上京外抓人,老人,小孩,病弱的,丑陋的,都被勒令呆在屋里不能出来。那些被选中的男女在皇帝车架经过时都要高声齐呼“万岁”,为了喊得齐,还被几人分成一组每日练习。
这样大费周章的效果是空前的,若但看这条街的景象,你绝想不到就在京城之外一里地,那里聚集了打量难民,他们都是今年因为海啸、洪水、瘟疫逃离家乡来京都寻求活路的平民百姓。他们以为京都是天子脚下,有天子的龙气庇佑,即使离开家乡、离开土地,他们也能在京都落叶生根。他们所能想到的最差的境遇也不会比在家乡跟水、跟瘟疫斗争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