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经历了那么多的事,过了那么多年之后,这双眼睛还如初见时的澄澈无尘,自在清和?在她的注视下,律鄍默然多时,问:“你在问本王这个问题之前,难道一点也不奇怪么?”
“奇怪?”她不解,“请东则王指教。”
“本王何以为了一个赝品做到如斯地步?”
她摇头:“有资格问这个问题的,是那边药铺内自食其力的博怜。”
律鄍淡哂:“如果不是为了引本王现身,依你和博怜的关系,并没有友好到可以特意上门探望罢?”
的确如此,不过也只是为打消心头那抹始终无法消退的忧忡,权且一试罢了。倘若东则王不在熙桑城,或者纵使在此却未在博怜左右安插耳目,又或对自己的出现无动于衷,这一次自会无果而还。
“纵使晴暖居心真如东则王所说,也须阁下有意愿现身才行。”她道。
律鄍颔首:“说得没错,本王确实想见你一面。世界如此之大,本王却没有可以说话的人。想来想去,也只有你在王府的那段时光,每一次踏进府门,本王总是想将当日的所见所闻尽数说给与你分享。”
她黛眉浅挑,道:“即使东则王当真有过那样的心情,也从没有无所不谈。何况,这也只是阁下对回忆的美化而已。”
“也许罢。”他神思恍然,“世人大抵都是失去之后才知曾经拥有之时的珍贵,本王也未能幸免。”
这反而有几分畅所欲言的味道了呢。她一笑:“那么,王爷愿意现身,想与晴暖说些什么呢?”
“关于赝品。”
她眉梢一动。
“大成君送到本王身边的那个人,无论是容貌、谈吐、性情,都几乎是博卿的翻版,看着她,本王几度以为回到了过去。可以说,她的出现,令本王已经开始向前走动的时候再度停止,甚至倒行逆施。”
冉晴暖暗自摇头:如此“神器”,可惜大成君所用非时,否则东则王这一庞大势力,纵然不能归为己用,也可不必为敌罢。
“为此,本王一番盘查诘问,晓得了她的身世来历。原来,在被大成君发现之前,她是一个伶人,曾在熙禾城登台唱戏,在一次堂会中被博商看中掳进府内,幸好那时博卿还在,将她救出魔爪,并赠送了盘缠助她远离熙禾城。”
无论听上多少次,无论从谁的口中,博卿都是如此完美的存在呢。冉晴暖心发感慨。
“那时,她的容貌与博卿并不相似,经由那一次事件,她将博卿视为此生最大的恩人,每日央求擅长化妆的师姐按照博卿的姿容替她打理妆容,每时想着博卿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效仿临摹。她那师姐看她那般走火入魔,索性引见了一位江湖怪医给她,把脸修整得与博卿几无二致。最甚的,是在她听到博卿离世的消息之后,特意让自己染上了与博卿相同的病症。”
“……”她哑然无语:怎么感觉那位“赝品”对博卿的执着痴迷,甚至赛过眼前的东则王?
“大成君夫人曾经在本王府中见过博卿,在博卿列死后的半年,她在熙桑城的一家戏院内发现了与博卿酷似的女子,当即视为珍奇,以重金留在身边备用。那女子说当她晓得自己是被安排来有朝一日派往本王的身边时,欣喜若狂,惟有如此,才可与她所执迷的博卿更近一步。”
说到此处,律鄍眸光转深:“虽然至今我也不知道她是如何办到的,博卿是心疾,她便也使自己患上心疾。初时还好,如今已经越来越见沉重,直似当年博卿病情恶化时候。”
刹那间,冉晴暖隐有所悟:东则王与那位“赝品”女子,不是相爱情深,而是相怜情重,二人都有最热烈最专注的情怀思慕怀念着同一个永远无法归来的人,彼此同病相怜之间,缔结了一份牢不可破的同盟。
“看着那样的面孔,听着那样的声音,如果眼睁睁看着博卿在自己面前死上第二次,本王势必当场疯狂。”律鄍道,“所以,我不能让她死。”
这便是回到了过去么?重新经历那些个锥心刺骨、肝肠寸断的时刻,重新体味堕入地狱、万劫不复的瞬间,千惠公主明明与东则王毫无恩怨,却使之领受到这等残忍之事,想来与她喜欢拿捏人性的兴趣不无干系。
“你想如何救她?”
“金凤之血。”
“即使你对‘金凤之血’之说并不相信,却仍想用那个法子救她的性命?”
律鄍声线平直,眼神骤现空洞:“因为,已经走投无路。”
她蹙眉:“如果用了所谓的‘金凤之血’后仍然无济于事,你又该如何?”
“我会自己这条命作为偿付的代价。”他自指胸口,“自剖心脏谢罪。”
她沉默须臾,淡漠声道:“东则王或者将自己的生命看得极为高贵,但是,对一个枉死者来说,阁下纵使死上千次,也不足以抵消那份罪孽。更莫说,一旦‘金凤之血’确有神效,你会陪着你的‘赝品’白头到老,‘金凤’便要白死不成?”
他无声泛笑:“本王来找你说话,果然是对了。只有你,可以骂得这般斯文又这般犀利。”
她眉心骤紧:“纵使我骂上千句,也不能为阁下减轻丝毫罪孽。阁下若想不将这份罪孽延及后人,还请收手罢。何况,你很清楚‘金凤之血’的荒诞,与其把时间浪费在这等事情上,不如广寻名医,找到能够真正医治她的法子。”
“确实有些荒诞,也确实应该按你所说,把时间用在更为切实可行的途径上,但,她已经没有时间了。”律鄍字句如有千钧,眉宇内沉霾积存。
冉晴暖深吸口气:“那么,回到我第一个问题,你所认定的有‘凤凰天命’者是谁?”
“凤凰天命者,生来为人中之凤,傲视人群,贵气纵横,独霸一方,权世倾伦。相书中如此论定。”他道,“在大氏国,符合这些认定的,只有一个人。”
“宁姐?”
他点头。
“你想采用宁姐的心头之血?”
“我只得这么做。”
“你想掀起南北两方的战争?”
“我别无选择。”
“你的皇兄呢?他可会赞成?”
“……”他顿住。
她叹息:“我曾经以为,就算是为了博卿,你也不会违背国君的意旨,背叛大氏。如今看来,你为了你口中的‘赝品’已然不惜赔上大氏的未来与兄弟之情,为了博卿,定然能够做得更多。但愿博卿姑娘在天有灵,看得到你这番痴情,愿意等着与你再叙来生。”
他脸色微变,垂首:“晴暖尽可骂我,请勿嘲讽已死之人。”
“是呢。”她起身,“我已经知道了自己想要知道的,没有时间在此多费言辞。你特地来找我,也是为了让我知会宁姐提前戒备罢?告辞。”
“晴暖!”他闪身挡在她面前,“请相信我,但凡有一线生机,我也不会做这个选择。”
她轻点螓首:“我相信。”
他目光疾动:“晴……”
“恕我告辞。”她转移脚步,越过其身侧。
“对不起。”他在后方道,“到头来,我还是只能对你这三个字。”
“不必了。”她道,拉开室门。
“王妃……”青妍迎上主子。
“回去再说。
后方的男子再无动作,双眸瞬也不瞬地,送那道秀丽背影远离视野。
主仆二人走出铺面,直接登上等在门前的车轿,打道回府。
迈进寝楼门槛,青妍先为主子倒来一本清茗,问:“王妃您的脸色这么不好,东则王到底和您说了什么?”
“他准备向……”她双拳紧握,“灵枢动手。”
青妍一惊:“灵枢大夫?”
她瞳心清冷如霜:“‘凤凰天命者,生来为人中之凤,傲视人群,贵气纵横,独霸一方,权世倾伦’,在大氏国,符合这个命格者只有宁姐,而在大云,便只有位同摄政亲王的敬国公主。东则王宁肯一死,也绝不会背叛国君。他今日来,只是为了向我说‘对不起’,因为他要将屠刀落向我今生最好的挚友。”
“可是,如果因此引起两国的战争,他不依然有负国君?”
“他既然选择用灵枢为祭,自然会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她心口急怦,“快去请顺良嬷嬷。”
两个时辰后,顺良带着高行、冯保、连大三人,经过一番乔装改扮,踏上前往大云的行程。
当晚,遂岸回府后听妻子言罢,当即气冲宵汉——
“你为什么要去见那个人?如若他打得是姐姐的主意,拿你作为人质要挟本王怎么办?”
她自知理亏,默然聆听这通夫训。
“冉冉~”睹她如此,南连王心中疼甚,“我不是生你的气,是在后怕。现在的律鄍和疯了已经没有什么两样,万一那时……”
“我知道。”她浅声如喃,“这一次,是我考虑不周了。明明之前嬷嬷已经点到这个可能,我却没有做更多的安排,平白耽搁了这么久。”
“灵枢如今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敬国公主,身边有王烈,还有层层护卫,她的主意又岂是那么好打?王妃还是放宽心得好。”
南连王妃强颜一笑:“承夫君吉言。”
此刻,她向天祷告,只求神佛保佑,为时未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