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指得是四海客栈旁的客来居,而那位,自然是禁天阁内的落魄皇帝。
送美人进宫?
为了这几个字,遂岸决定再进一次禁天阁。而照灵枢的说法,黄衣暗卫的腰牌不宜在短期内频繁再用,是而他终于用上了遂愿提供的那枚腰牌。至于衣饰更不必愁,有王烈这个昔日禁军纹统领在,寻一身宫中宫人外出时惯穿的便服不是难事。难得是这腰牌的主人是一个年近四旬的太监,守卫宫门的侍卫或许只认腰牌不识本尊,但不可能辩不出太监与常人的区别。
于是,只得再次动用人皮面具。何明一双手巧夺天工,依照着对宫人的理解,一日工夫做制作完成,而后再教一些行走步态语声语调,遂岸版的“公公”出场。
这日,是个没有日头的阴霾天气。
遂岸怀揣王烈夫妇绘制的万安宫主要地标、路径简图,依然选择距离禁天阁最近的南宫门,持着腰牌踏进万安宫。
第一步,进门。
第二步,如何进禁天阁的门?
“听说了没有,昨儿皇上把冯公公杀了。”
走进一道长巷之内,前方两个做着洒扫诸事的小太监正在大谈宫中“八卦”。
“这等事能没听说么?我还知道冯公公是因为偷皇上寝宫的东西……”
“嗤,是才怪。”另太监放低声量,“像冯公公那种在这宫里活了几十年的老人,新旧帝来回换了几换都稳稳做着内务府总管,又怎么会蠢到去偷皇上寝宫的东西?”
“不然你听说了什么?”
“听说啊……”说话的小太监为示谨慎,向四下张望。
遂岸迅即紧贴身后门板。
“听说冯公公撞破了皇上的秘密。”
“皇上?是那位新……”
“嘘,这话能说么?就算是在私底下,这话也不能说!”
“一时忘了,快说快说,冯公公到底撞破了什么?”
“我要是知道,还能站在这里和你说话?”
“那你还一副‘万事通’的模样,敢情是装出来的?”
“我虽然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可是也知道个大概。听说,冯公公那天是去给皇上寝宫更换新季的寝具,然后,从龙榻下面发现了一样软塌塌的像是猪皮样的怪东西。那会儿,我的同乡阿保正在寝宫内换灯烛,瞥去一眼,冯公公还扣在了自己脸上,像个面具一样。他离开了没多久,就听说冯公公因为偷盗圣物被处死了,当时就吓出一身冷汗呢。”
“许是皇上从哪里搜罗来的新鲜玩意,冯公公为了那么一个玩意送了一条命?”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仗着自己是宫里的老人,擅动圣物,他不死谁死?”
直到这对小太监打扫完毕相偕离去,遂岸才从藏身处走出。
猪皮样的怪东西么?听着颇有些耐人寻味,何妨去看看?
王烈夫妇所绘的宫廷主要地标图内,自是有大云天子寝宫的存在。他辩了下大致方位,从容前往。
“你是哪一宫里的太监?怎么还穿着外出的便服?”
突然间,一队巡察侍卫行经身侧,为首者喝问。
他拿出了腰牌,酝酿少许尖声开嗓:“咱家才从外面回来,正要回宫。”
那侍卫瞥了他手中物一眼:“这是冷宫那边的腰牌罢?你脚下的这条路可是前往乾庆殿方向。”
“咱家有个同乡阿保在皇上寝宫当值,咱家今儿出宫为他捎了东西,眼下正抄近路给他送过去。怎么着,你想替咱家跑这趟腿?”
那侍卫低低嗤了声,挥手:“公公送完东西该回哪儿就回哪儿,别穿着这身衣裳到处乱走,被当成乱党杀了别怪我没有提醒。”
遂岸也不客气,转身开步。
后方,另有侍卫看向同伴:“你太闲了不成?理会一个阉人作甚?”
“我也是一片好心,不想他白白搭上一条性命,皇上近来不是……”
“别多话了,先小心你自己这条命罢。”
一行人沓沓远去。
这时,天降雨丝,起初只是绵绵细雨,未过太久,雨势趋疾,漫天而下。
如此一来,这个寝宫是非去不可了,如此天公作美的好机时,可遇不可求。遂岸双足趋速,按照记在脑中的图示,转过前方这条长街,即是大云天子的寝宫所在。
因为雨势,长街空无一人,行不多时,乾庆殿即近在眼前。他脚步一转,行向后门方向。
“皇上,您选择在这个时候过去,不妥罢?”
“为何不妥?”
“万一被人撞见……”
“哪有这么多万一?朕在自己的皇宫内还有恁多顾忌,这个皇帝做得有什么意思?”
遂岸想,自己出门前忘记看皇历,今儿个一定是个听墙角的好日子。一墙之隔内,和着雨声沙沙,有话声如是。
当下的问题是,该如何在不惊动前方那重重侍卫的前提下进得其内?
“可是,皇上,您只需忍过这一时就好。”
“废话少说,把这道门给朕打开!”
“皇……”
“再多说一字,朕送你去见冯翼那个奴才!”
“奴才这就为皇上开门。”
里面的人要出来,外面的人要进去,还真是人生循环不疲的哲学。遂岸浪费着脑力发着这多余感慨的同时,庆幸自己已经得到了进门的法子。
门锁开动之声、门轴转动之声,依次传来,继而是脚步声响。
“把这道门虚掩着,回来时朕也不想让任何人知道。”
“是。”
如果分身有术,遂岸一定跟上这位一心出走的“皇帝”看个端倪,但是事有主次,寝宫有着他更想一探究竟的东西。
耐心等待一刻钟后,他推开了那道虚掩的侧门。
果然是中原气象,单是一个皇帝寝宫的后花园,即有央达宫御花园的一半大小。走起来是费了些脚力,却多了一个至关重要的好处,极便于隐身。
他隐在一丛茂密花木内,受着那身丝丝雨意的浸润,终于等到了一个行经此处的小太监,而后点其穴道,易其衣物,挺胸抬头直奔寝殿。
那位冯公公由床底发现的不该发现之物如今又会藏在何处呢?
若大寝殿内,可以藏纳隐私之物的地方看似多不胜数,实则寥寥无几。人们之所以习惯把东西放在床底,无非在潜意识中认为这方将毫无防备的自己托付起来的空间,想当然可以托付更多秘密。
虽然如今床底既然已经不能成为被托付之处,但这张“床”未必没有继续挖掘的价值。
站在偌大的龙榻前,他双手巡移,逐寸排除,心中仍在构想着更好的去处:若有所需,即可最快拿到手中为取用的隐秘之所是何处?
如此动念间,索性跃上龙榻平躺其上,两臂竭力张开,从各样角度试探着最易于拿取之地……枕下?
他起身,将那顶锦丝龙枕翻在手中,终于找着一处异样夹层,手指探入,一张人皮面具夹于指间带出——
这就是他想找的。
如果心中猜想的没错,这张面具当属于……
“谁在里边?”
一声突如其来的尖叱划破耳际。
他来不及多做思考,回手将掌中物敷于面上,两掌力按,使之平整贴合。
“到底谁?再不说话,本公公……”龙榻前的垂幕被猝然撩起,一把长剑明晃晃闪现,持剑人本是一脸怒不可遏,待看清榻上人时,先是一愕,继而仓惶跪地,“皇上,您……您何时回来的?”
他眯眸未语。
“奴才方才真的不晓是皇上在此,过以为又是哪个不……奴才冒犯天颜,请皇上恕罪?”
他挥手,回想那个声色,把嗓音放得低沉:“出去,朕要清静。”
“是、是、是,奴才告退。”太监忙不迭退出,一身的惊慌无措:皇上到底是何时回来的?
而遂岸,已经证实了自己的猜想。这张人民面具,属于“皇帝”,而这位“皇帝”,只有一位而已。
实则,从一开始在禁天阁内见到那个落魄皇帝时,那丝怀疑便开始了。被逼到那步田地,犹对夺位者不含一丝恨意,只想到天下为公,救苦救难,作为一个皇帝来说,好得太过虚假。为防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才决定奉陪到底。
此刻事实如山。
“皇上,您冒雨外出,奴才怕您着凉,为您端了碗参汤来,请您趁热喝下罢。”方才的太监去而复返。
“先放在那里。”他沉声。
“是。”太监将托盘置于案上,望着垂幕内那道影影绰绰的身影,“您的衣裳也一定湿了,奴才为您……”
“朕想静一静,很难么?”他道。
外间太监瑟缩噤声。
“把衣服也放在那边,朕想换的时候自会传你进来。先出去罢。”
太监连连称是,紧低着头退出。
有点险呢,方才这太监被这张脸当即引住所有视线,错愕之中没有发现自己身上所着的是与他相差无几的衣装。可再如此下去,便危险了。
他推开垂幕,瞟一眼放在外间曲足案上的参汤与衣物,稍加沉吟,索性下榻更衣。
立在外间的太监听见里间动静:“皇……”
“不得进来。”他身上那套太监外装利落除下,“事情办得如何?”
“是,皇上放心,一切顺利。不过……”
“嗯?”
“魏大人似乎有点怀疑。”
“随他。”这魏大人又是哪一个?
“可这位魏大人……”
有小太监颠颠来报:“章公公,魏大人在外面求见皇上。”
“章公公”一怔:“皇上说了在事成前不想见他,他又来做什么?难道这么快就找到了替代冉家女儿的绝代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