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君亲自召见南连王。
作为曾经相交不弱的妻弟,尽管心底深处始终有一份不愿其光芒盖过自家亲弟的私心,但作为一国之君,律鄍对遂岸的欣赏与爱惜超过律鄍。甚至,心中曾不无遗憾地慨叹,如果遂岸不是国后之弟,必是未来的国相之选。
当素问用极是微妙的表情告诉他,现今的南连王与之前的南连王相去甚远时,他不是没有做好准备,只是,还是被惊到了。
这个版本的律岸,决计不在他的料想之中。直至一番交流过后,命人将之送出偏殿时,国君心中仍然充斥着难以言表的冲击。
“你是大夫,可看出来遂岸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么?失心疯?还是失智症?”他问坐在一畔的素问。
后者柳眉浅锁,叹道:“臣妾怕说了,就是挑拨您与老臣的感情了。”
律殊微愣:“你只管说来听听。”
“南连王如今的情形实乃药物所致。”
“药物?”律殊忖思少许,“是因为受伤过重,医治期间服药过量么?”
素问先怔后笑:“国君您的口吻,好像是在为诺欢公主辩解呢。”
律殊挑眉:“难道不是?”
素问左手探进袖囊,拿出一方折叠得极为方整的手帕:“看守天牢的狱监曾经向臣妾禀告过,南连王在天牢期间,诺欢公主两度前去探望,有一回来时,他无意经过牢间之前,瞥见诺欢公主向南连王喂了一粒药丸似的东西。臣妾起初只当诺欢公主是在给南连王喂食补药,并未放在心上。然而,前两日南连王用膳后接连呕吐,前往医治的御医从哕物中发现了两粒与曼陀罗种子极为相似的物什,因为事关南连王贵体,洗净之后交给了臣妾。”
律殊眸光一深:“是什么?”
“曼陀罗既是治病的良药,也是夺命的毒株,既可用于麻醉,也可致人虚幻,端看使用者用在何处。”素问将手帕摊开在国君眼前,“臣妾已验过这两粒东西,里面的确含有曼陀罗的成分,还似乎掺杂着一味也有令迷失心性之效的东域药材。”
“你是说那个诺欢对遂岸用药?”律殊啼笑皆非,“如果这是真的,她对南连王的情感到底是有多疯狂?”
素问垂首一叹:“倘使这只是一个小女儿的疯狂,虽不值得提倡,倒不至于存在隐患。”
律殊不解:“不然还有什么?”
素问面色沉重,缓缓道:“大成君是位如何精明的人物,您比臣妾清楚。您认为,他会糊涂到任凭女儿在眼皮底下做恁多的事而全然不觉么?”
律殊微怔,瞳底闪过云诡波谲,淡淡道:“大成君是朕最为倚重的长者,也是大氏国老臣中最懂得进退之道的有识之士,朕相信他。”
素问垂首:“臣妾也不敢怀疑,只是,国君方才问到,臣妾就把心底的一些想法坦白说出来而已。倘若有哪里不对,一定是臣妾见识薄陋,眼光短浅,无法看透事情的真相,请国君见谅。”
律殊神色端肃,思绪沉沉。
多疑是最上位者的通病,几乎无人可以例外。为了不使自己陷入这个怪圈,多年来,他着力避免偏听偏信,不纳一家之言。但这一次,他当真怀疑了。
大成君心细如发,精察入微,其女想要瞒着他私藏南连王,谈何容易?诺欢供认之所以做得出诸多事宜,皆因有侍卫从旁相助相随,这侍卫无非两种来路,一是来自私下的雇佣,二是来自大成府。以诺欢那个只敢在其父权势的笼罩下横行霸道的道行,怕只有来自大成府一种可能。而大成府的侍卫听从得是大成君命令,纵使有公主的骄横压制,他们又岂敢将恁大的事隐瞒不报?
尤其,在听到大成君以那般诚恳真挚的声语痛陈自己的教女无方时,这一团疑云层层叠叠,在心头胸际弥漫开来,环环绕绕,终难释怀。
如今,素妃之言可谓正中肯綮。
“朕看那个诺欢虽然在表达因情生痴铸成大错的愧悔之意时明显诚意不足,其余话却不似作假。你认为如何?”
素问一笑:“国君法眼如炬,既然您如此感觉,那就一定是有真有假,真假相济,这也是谎言高手者们的共同伎俩,最不易令人拆穿的把戏。”
“诺欢肤浅愚稚,用得出这样的把戏,必定经受了一番指点。”律殊若有所思,“看来你的怀疑不无道理。”
素问颔首不语。点到即止,见好就收,是她在君王之畔的建言美学。
“如果当真如此,你认为大成君意欲何为?”
素问顿了顿,道:“国君先恕臣妾妄言老臣之罪,臣妾才畅所欲言。”
“你……”律殊含笑瞥来,“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胆小怕事?”
素问垂眸,轻叹道:“国君也看到了罢?大成君父女对臣妾皆是不屑一顾,哪怕是当着国君的面,也不会有太多敬重。对朝中的许多权贵大臣来说,臣妾始终是个异乡人,无论您对给予臣妾多少珍视,他们对臣妾这个侧妃都难以真正产生敬意。倘若大臣们得知臣妾胆敢置疑老臣,臣妾在大家口中必定变成一个挑拨离间居心叵测的云国细作。是以,请您先宽恕臣妾妄言之罪。”
“今日是怎么了?”律殊微讶,“你之前绝不会与朕说这些。”
素问叹息:“之前,臣妾看到南连王妃堂堂一国公主,却在诺欢公主的口中变成‘外乡女’,不免有几分兔死狐悲了罢?一国公主尚且如此,臣妾奴婢出身,可想而知。”
律殊默然须臾,道:“朕答应你,之后若有人在朕面前说你的任何不是,朕都不会理会,更不会任由他们诋毁你的声誉。”
素问福身:“多谢国君。”
律殊剑眉高挑:“可以畅所欲言了么?”
“臣妾认为,大成君利用其女的痴情控制南连王,必有天机打算。大成君在大氏国的地位非比寻常,朝中文武中不乏其昔日僚属,若其登高一呼,必定追随者众。”她语声略沉,凝颜道,“哪怕只是臣妾的多心,也请国君暗中详作探寻,以免大氏国祸。”
律殊徐徐颔首,目含深思,沉吟未语。
此事过去三日,国君以龙辇将仍然浑浑噩噩的南连王送回南连王府。
整座嘉岩城为之震惊。
不仅仅是因为国君赐予南连王的这份殊荣,而是——
是南连王啊,曾经那般少年英雄光芒万丈的南连王啊。
如此人物,竟然无声无息地被大成君的掌上明珠藏在府中,做了多日的傀儡娃娃,着实教人难以安然处之。
不过,无论外界如何人声鼎沸众说纷纭,冉晴暖真正等待着的,只有一处的反应。
“王妃,今早东则王府有一封信,上面写着务必由您亲自拆看,但为了小心起见,奴婢提前给打开了。”今日清晨,青妍前来侍奉梳洗,说道。
冉晴暖摇首:“你也要多加提防,之后一定先由灵枢大夫察验过再看。”
“是。”天色渐凉,青妍从衣橱内挑了一件云青披风出来为主子披戴整齐,“但那个察璎珞真的会有这个胆子,用这样的方法公然谋害王妃么?”
冉晴暖莞尔:“如果没有兆姑娘,如今她仍然身在暗处。她想必很喜欢自己成为幕后控制者的角色,本王妃的焦灼无奈也必定给了她许多享受。可是,当下情形起变,她以为捏在手心的诺欢并没有听从摆布,国君将王爷送回王府,如此打破计划的发展,是察家小姐的恼怒最不喜欢的桥段,怒火驱使下,做出什么都不奇怪。毕竟,她曾经为了看本王妃的悲伤潦倒,不惜远赴嘉岩城。”
青妍屈身整理着主子腰间的垂饰,道:“奴婢记得您说过,如察璎珞那般喜欢站在顶端俯视苍生的人,最不能忍受锦衣夜行,所以她才会跑到嘉岩城大叶寺看您的笑话。之前,她一定没少想象王妃因为见王爷而不得的痛苦,借此获得些许快乐,眼下王爷回府,这份快乐结束,一定气急败坏罢?”
“或许。”她挑眉,“姑且把她放在一边,东则王府的信中说什么?”
“上面盖着东则王的私人印鉴,约你见上一面。”青妍说得轻描淡写。
“何时何地?”她也反应平平。
“今日未时三刻,广阳大街上的闲茗居。”青妍呲牙一乐,“听说是家汉人开的茶楼,东阳王是在投您所好么?”
她扬唇:“可能罢。”
“那您……”
“去,当然要去。”她眯眸,“我们如此力促王爷回府,不就是为了等这位主动从幕后走至前后?”
“诶?”青妍仰首,“接王爷回来,您只是为了这个?”
“不行么?”她挑眉反诘,“否则那个隔上五六句话就有一个‘欢欢’的男人,本王妃稀罕么?”
青妍抿嘴窃笑:“您在吃醋?”
她嗤:“本王妃才不会做那样无聊的事!”
青妍“吃吃”坏笑:“您就是在吃醋罢?之前一心接王爷回来,现在王爷回来了,您避着不见,就是不想听见王爷嘴里冒出‘欢欢’那两个字对不对?”
她秀眉颦起一丝懊恼,闷声不言。
“莫说王妃,奴婢等人听见那两人字,都是全身的不爽,可是,王爷自己也不愿意不是?要怪,就怪那个名字的主人,为了霸占王爷……”
“连郎——”
主仆二人一怔。
青妍倏地起身:“这个声音……”
“连郎,你在哪里?欢欢来了,你最爱的欢欢来看连郎了,你在哪里?”
一道娇媚入骨的声嗓,从前院萦穿回廊,直奔主楼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