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嘘！这话你也敢说！？且不提她父亲，想想她表哥是谁，她男友又是谁？万一被她告到其中一人那，小心有你好受。”
“天！我居然忘了！可我、我也不过随口说说。糟了！那老教授来了，赶快回座位！”
相较周围乱哄哄来回穿梭的人群，雨薇始终坐在座位上，望向身旁克里斯蒂娜的难堪面色，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安慰。她只得轻轻握住好友的手，报以微笑。心中却犹如打翻了五味瓶，各种滋味竞相充斥，百感交集。
原来纳粹当局“排犹行动”早开始于一九三八年。为了彻底驱逐犹太人，居然至今仍不遗余力大肆缉捕，欲全数除之而后快。真不想时下局势已严峻如此，看似平静无波的慕尼黑大学校外，早已怒涛汹涌，狂浪冲天。
而中国，目前虽与德国关系尚可，但随着日德意轴心军事联盟日益形成，二者关系必然日渐恶化直至断交。到那时，身为中国人，那些犹太人此刻悲惨遭遇是否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到时，又该当如何自我保护？
由此可见，当一个民族自私虚妄到一定程度，将变得何其可怖，酿成何等深重灾难？
正思虑间，几声咳嗽低低传来，满头银发的康拉德教授手捧教科书，匆匆迈入教室走到讲台上。有顷，他一双灰蓝色眸子透过厚厚镜片，威严地扫视讲台下的同学：“田尻光也同学究竟有什么事，为何至今仍未返校？如今竟无故缺席我的课程，难道不想继续就读医学院了？”
室内数道包括雨薇在内所有学生的目光皆一齐瞥向教室里唯一的空座，片刻后，一名来自保加利亚的学生起身，声称舍友田尻光也已彻夜未归且从未与他取得联系，根本不知其身在何处。
康拉德教授勃然变色，胸部激烈起伏：“既然田尻光也同学如此忙碌，那他不必参加此次校方安排前往柏林大学的实习了！现在请点到名字的同学上前领取推荐表，临床医学系克里斯蒂娜-玛蒂尔德-舒泽——”
“是，先生！”身为康拉德教授首个推荐生，克里斯蒂娜在诸多学子羡慕的眼神中起身，大步奔向讲台。她将手中尚且湿润的表格【38】自豪地挥舞几下，笑得眉眼弯弯，先前的落寞早已消逝得无影无踪。
“法医系平君-许——”话音刚落，坐在那名保加利亚留学生斜对面，身着天蓝色绣白梅旗袍的许平君却不急于应声，而是淡笑着起身，款步走向讲台，镇定自若地从康拉德教授手里拿到这份荣誉。
“法医？”雨薇微微蹙眉，想起昔日好友胡若彤，更由于未来大学课堂所授，大致知晓这被古代称为‘仵作’【39】的职业卑贱至极，只能由贱民或奴隶查验尸体。直至民国期间，社会各阶层对法医成见依然深重，即便男子也不愿担当。出身名门的许平君竟能选择如此学业，勇气着实可嘉。
“恭喜平君小姐。”雨薇唤住正路经身旁的许平君，语气不掩赞叹与钦佩，“不论唐朝或时下，法医一直被社会各阶层颇为忌讳，所以很少有人从事这行业。你身为女子却毅然选择它，想必曾被你的父母亲极力反对吧。”
‘你的父母亲？’闻言，许平君唇角微扬，暗笑面前女子着实不谙礼仪——居然不尊称对方父母为‘令尊令慈’，而是草率的一句‘父母亲’。所幸她现在已不计较这些，否则对方如此失礼，早被她严词呵斥了。
毕竟对方真正身份，在一系列纰漏面前已确定在即。倘若真是‘她’，以之前对待‘林静如’的态度岂不彻底伤害了挚友，而致已然破裂的友谊再难以修复？不仅如此，心中那沉积许久的歉疚，无尽的思念与悔悟，也再也无法开口，以致抱憾终生？
“确实。”思及此，许平君颔首，语声已不复先前的冷漠与讥嘲，“我的转系决定被家父家母极力反对。他们担心我一旦身染尸毒，性命危矣。可他们根本不知，相比以救死扶伤为天职的大夫，为死者伸冤昭雪的法医更加崇高！”
***
此话何其耳熟！雨薇心下一怔，思绪随之飘远，转瞬回到高考前夕填报志愿时，与若彤的一番对话——
“若彤，有没有填好你的高考志愿表？”望着正闭眼背诵英语单词的若彤，雨薇放下手中的数学习题，伸着懒腰问。
若彤睁眼，从桌上拿起两份字迹密密麻麻的纸递给她，眉间尽是得意，“早搞定啦！你看，和你填报的是同一所大学哦！”
雨薇欣然接过表格，仅瞥了一眼便惊愕地高嚷：“法医系？我的好若彤，你得仔细考虑身为女子，整天和尸体打交道的后果就是将来嫁不出去！”
“切~我胡某人严重鄙视你这老顽固派！”若彤朝雨薇做了个鬼脸，故作正色道，“殊不知相比以救死扶伤为天职的蓝大夫，我这为死者伸冤昭雪的胡法医更加崇高哦！”
雨薇顿时被呛得无言以对，羞恼得一跺脚，探手向若彤腋窝处呵去，慌得极度怕痒的若彤连忙闪身躲让。在彼时尚且健在的雨薇母亲微笑注视中，二人闹作一团——
那么，为何许平君与胡若彤这二人相貌迥然，却令人蹊跷地同样伶牙俐齿，甚至对具体问题见解完全一致？难道不同的时空中，可以允许有如此气质雷同的两个人先后存在？
雨薇注视着许平君矜持落座的身影，一个从未被注意的疑惑迅速占据了脑海，浑不觉身旁克里斯蒂娜正拼命摇晃她胳臂：“米娅！康拉德教授正让你上讲台拿推荐表呢！快去快去！”
在雨薇困惑不解的神色和犹豫脚步中，康拉德教授莞尔而笑，将表格递给她，柔声道：“这是校方对你努力的肯定！经过上次测验，我们彻底见识到中国人的智慧与自强！所以你完全有资格参加此次实习。”
雨薇望着这位治学严厉而为人正直的教授，微一鞠躬，感激开口：“非常感谢您所给予的机会，米娅必定不负您的期望。”她回到座位，与克里斯蒂娜欣喜若狂地拥抱庆贺。浑不知身后许平君正托腮垂眸，暗忖田尻光也竟不顾昨夜慕尼黑全城戒，严，执意独自离校彻夜不归，委实行迹古怪。
“那么，为赶赴明晨八点整的火车，大家现在回宿舍仔细准备。”俯视讲台下拿到推荐表狂喜不已的学子们，康拉德教授将双手掌心轻轻一拍，“今天的课程到此结束！”
倏然，偌大的教室里，几乎所有的学生狂笑着将课本齐齐抛向半空，吹起响亮口哨，振臂高呼“耶！万岁”。
唯有许平君瞥视雨薇背影，想起昨日下午发放考卷时，田尻光也望向她时的怨毒眼神，只觉再无喜悦，反而心跳蓦然激烈，一股不安感油然而生。
“真奇怪，从未听说那日本人有亲属定居慕尼黑，他究竟去了哪？”许平君蹙眉咬唇，任由教室内此起彼伏的欢呼声淹没她的喃喃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