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础教育?”陈恪再次向她复述确认,“是要全民接受最基本的教书育人之礼?”
姜玲珑唯恐直接说义务教育又会触了士官大夫的,硬是将义务两字说成是基础,反正大方向不改,名字怎么都好说。却没想陈恪还是皱了眉头。
“对。”于是她也和盘托出,“这次选官,十二万人里有三万废票全是因为不识字的百姓在上边胡乱涂鸦。也就是说,我们洛河差不多文盲率有四分之一。”她顿了顿,见陈恪疑惑,换了种说法,“就是我们洛河百姓,每四个人里就有一个目不识丁,这在军机之城若是因此误了军机,岂不因小失大?”她见陈恪仍绷着脸,循循善诱,“我算过了,梯田制度执行之后,明年就能有些收成,府库不需要再拨银去屯买大量救济粮。田土种养三年定然成型,三年后洛河百姓当能自给自足,到时无事宫的人事与财政压力也会相应减小。陈老,我们只需为百姓抗个三年。”
陈恪紧抿着唇,一言不发。他视线始终落在姜玲珑身上,毫不偏移。
姜玲珑这才反应过来,对边上小葡萄说要不要去找司晃玩儿一会儿,今日射声营有箭操,让橙月带着去瞧瞧。
孩子天性不过如此,一听箭操立刻坐不住了,见姜玲珑当真让他去校场跑动,立刻拉着橙月出去坐他的座辇,找司晃去了。
“陈老,暗卫也是跟着王上走的,如今只剩你我二人,有什么,但说无妨。”等人走远,她才开口。
“城主所说基础教育,乍听确实是开民智,练兵士的好法子。”他不知何时改的口,不再称她为郡主。陈恪的嘴角牵动着两边肌肉,在蛇口拉出两条极浅的皱纹,但还远比不上他眉心固有额悬针纹那般深刻。他盯着姜玲珑,言辞恳切,“但这也是谋乱犯上动摇朝纲的死罪。”
“怎么全民教育还成了犯上呢?给王上培养更多有识之士,不好吗?”
“朝廷自有制度,向来只有公卿大臣之子,名门将相之后才有资格入庙听讲。朝廷选拔,能者居之不假,但这些能者,是有范围的。”陈恪叹了口气,“城主好意,臣下岂会不知。可只要此令一出,洛河城就必然成了一座别人眼里的反城。试想本就全民皆兵,如今还尝试知书观礼。城主,您是祸乱朝纲,洛河百姓也死罪难逃。”
“朝廷可是有明文规定,寒门不可学文识字?”
“这倒没有。只不过,寒门不出学子,千百年来早已约定成俗。城主,切莫太过激进。”姜玲珑看得出来,他是真心实意为她担心。
原本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规矩。她本心是顺应,而非革命。民选官的势在必行是她需要官民同心。洛河城里,有多少民就有多少兵,上下齐心才能随时抵御外敌强袭。这是她经过伏魔军一役学到的教训。而教育是一项重要非紧急的事业。需要持之以恒,需要国泰民安,才能一点点的发展,以点及面,慢慢放射。被人盯上引起内斗甚至战乱,就得不偿失了。
“那要不,劳烦陈老替本宫先备好先生,等小殿下出生,总也是用得到的。咱们便在城东设立一间塾苑,小殿下日后可去彼处学习,也方便他了解民情。陈老,以为如何?”
“……”陈恪没想到她用了赖招,连自己骨肉都可以去当成幌子。城东设塾变得名正言顺,只要到时门户大开,有心的孩子自然能去偷师。他眉中的悬针纹又紧了紧,逼出一个字,“妙。”
小葡萄与司晃在校场玩性正酣。邝毓特意给他们配了小弓,给两人一人背了一代箭筒,里面插着二十支圆头的箭羽。两人各自练了一会儿,小葡萄毕竟是才能下地没多久,率先体力不支,坐回廊上休息。
就见邝毓收了操朝他走来。
“邝校尉你方才百步穿杨,可太英武了!”小男孩对人的喜爱真是非常简单纯粹了。姜玲珑不在,他周围空气里没有那种置他于不顾的黏腻氛围,对邝毓的态度也好了起来。又因着谷悍难见神射手,对他多了几分崇拜。
“王上过誉了。”邝毓在他身边坐下,姿态随意,但言辞仍旧恭敬。
“我听说你们时常野练,下次能带我一起吗?”可能是出于期待,也可能是他对这个夜里出入翠峦殿的“侄女她爹”心理上其实已经太过熟稔了,又或许是邝毓当他暗卫时两人关系就挺亲切,反正司峥自己也没意识,他每每朝着邝毓说话都用了平语,不太介意尊卑和规矩。
可邝毓以前就是这么恭敬,甚至有些疏离地对待他的吗?
“王上想去,下次微臣提前告知便是。”他浅笑一下,见孩子满意点头,才说,“王上可当真想好了?”
“想好什么?”司峥一下没反应过来,正乐呵呵地笑问邝毓呢,却对上他清冷坚毅的眸子。
眼中是微凉的温柔,不具攻击,不带试探,却有三分审视。
很像他做错事时,摄政王看着他的样子。
司峥反应过来,他说的是退位一事。
他就想和玉兔姐姐一起生活,既安心,又开心,而且玉兔姐姐也很支持。天子尊荣对他来说真的不值一提。
司峥很肯定地点了点头。
“王上,可知你选择安稳度日的同时,放弃了什么?”邝毓声线迷人,哪怕语气有些冷淡,却还是温着暖意的。
“还能是什么,王权富贵,我不稀罕。”
邝毓听他说完,并未立刻说话,等了片刻,似乎是斟酌了一番,才开口,“王上可有心爱之人?”他轻声说,语气并未有所责备,反而是有些稀松平常,“王上放弃荣华富贵的同时,可知自己也放弃了守护珍视之人的权利?”
又是一阵沉默。
司峥似乎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心虚地不再说话。
“她能舍命救你。”邝毓这才道出心中那一丝不满,“你呢?若有一日她有什么不测,你能拿什么救她?”
“我累了。”司峥故意不作回应,借口要走,“我回宫了。”一双小腿立起来,就啪塔啪塔地跑远去找还在练习的司晃。
“稚子无知,”梁上忽然传出了声,司贤翻身下来,坐去邝毓身边,“同他计较作甚。”
“事关珑儿,便是踩着路上的石子都要计较。”邝毓理所当然,“何况是一国之君。”他偏头瞥了眼司贤,“谁让我最宝贝她。”
“嘿。”司贤对他的蹬鼻子上脸忿忿不平,“我才最宝贝她。”
两人对视,电光火石之间互不相让,僵持片刻,都笑了。
“你最好是。”
他们异口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