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辞家
“八仙过海”的走马灯下围了一圈人指点赞叹,议论纷纷,“看看这灯做得,转得哗哗的!”“可不是,看看那手爽利(灵巧)的!”“里头那八仙也铰得妙真真(巧妙)的,彩的就更好了!”“要彩的做啥?大十五的,红丢丢(红彤彤)的多好!”……
童掌柜站在门口得意地一面笑着,一面说:“孩们瞎耍呢,瞎做呢,看个红火热闹!这大十五的,不挂个灯还行?”
“瞎耍还做得走(这么)细致?那正耍还不得放了门市里头买了?”这起哄的一句更引得众人一片笑闹。邻居们看了一会儿就渐渐散去,各自回家挂上灯笼,小孩子们也被约束住只能在小巷子里提了小灯笼走走玩玩,不敢上大街去。
童掌柜一家人见人渐渐散了,也关上大门,回到院子里,放了炮,又回到上房来。掸了衣服,洗了手,几口人上炕坐定了,童掌柜喝了一口茶水,问守义:“这年也过得差不多了,你啥时候回去呀?”
“十七早上就走。大大今年多会儿走?过了清明?”守义也问道。
“等到过了清明就迟了,路上不太平,早走些儿。过了二月二就走。”童掌柜说着掏出烟锅点上,吞云吐雾起来。守义掏出卷烟递过去,父亲摆摆手说:“抽不惯那,你留上哇。”
张氏听得男人这再过十几天就又要走了,心里不舒服了起来,问:“货都置办齐了?别漏了啥,走了就不能往回返了。”
“有胡先生照应着呢,你个女人家的,买卖上的事就别管了!”童掌柜磕磕烟灰,又问守义,“这回你一个儿(自己)走呀,还是领上媳妇一搭(一起)回?”
“领上她,那边早就安顿好了,直接住就行。”守义点着头说道,看着芸香笑了,看得芸香不好意思地低了头笑。
张氏见了,心里更不好受,想:“你们齐齐(一齐)都走了,家又剩我一个儿了。”想着想着就把脸拉下来,说:“俩个儿甭在这腻歪(恩爱)了,回你们那厢去哇!”说着就拉过圆枕子顺势倒在后炕里,背对着众人。童掌柜脸色变了又变,碍着儿媳妇在跟前不好发作,对守义两口子摆了摆手,说道:“不早了,你们也快去歇了哇。既然后头要走,明儿个就掫搁(收拾)掫搁,看拿点啥。媳妇也回妈家跟说一声,这走了还不知道啥时候回,娘们好好说说话。”
两人起身行了礼退出去,芸香听了公公的话,原本还高兴的心情一下子难过起来,眼圈儿也红了。守义见了,说:“明儿让你回妈家,这还不高兴?”
“这一走啥时候能回来?”芸香急切地想知道还有没有回家的可能。
“哈哈,那还不能回?啥时候我不知道,回是肯定能回。”守义看为了这,芸香就红了眼,不由得笑起来,“怪不得外路人都说咱这地市人出不了门,看不见雁塔就哭了。”
“就知道戏捣(嘲笑)我,人从来没出过门,又是去走(这么)远的地方。”芸香恼了,扭了脸不看他。
“不远不远,跟去归绥不真色(差不多)。坐火车咱们早晨走黑夜就到了。”守义好言劝慰。
“那也挺远!我可没坐过火车,你走得那么快,把我丢了可连家门子也行(寻)不见了!”芸香一边说一边想,突然对这次期待已久的远行恐惧起来。
“哈哈哈,你这个女子,我还能把你领丢了?咱们路过柴沟堡的时候,下去买个熏鸡吃,可好吃呢!咸圪滋儿咸圪滋儿(咸香有嚼头)的,肉烂的好像那剔了骨的。”守义一边描述一边看着芸香的表情,见她笑了,自己也笑起来。
“就会哄颂(哄骗)我!哪像个没女人的?甭是那边悄悄地养了个小的,练手了?”芸香不服气,也去揶揄他。
“天地良心!你这个女人!要不就跟我妈在家哇?”守义假装恼了,撂了句话自己去洗涮(洗漱)了。
芸香一听要让她留在家,心立马凉了半个截,想起婆婆平日里那个样子,这要是留在家里,还不得折磨死了,就急起来,赶忙给烧上热水,吆喝守义:“水凉的能洗?掺点热的!”看他还是没啥动静,又问,“真让我留家呢?刚才我是瞎说,戏捣你呢。让我跟了去吧?”
守义听她楚楚可怜的小声音,忍住笑,假装严肃地说:“甭戏捣我,我这人戏捣不起。说好了,跟我走,路上甭圪滋(闹别扭,耍小性子)。”
“我这么妥皮(随和,能忍耐)的个人,啥时候圪滋过?放心吧。”芸香忙倒好洗脚水给端过去。
“嗯,那就赶紧睡哇。明天我跟你去外母娘(岳母)家,得说一声,也让老人们放心。”守义点点头,舒服地洗着脚,心里得意地想:还是有个媳妇好,知冷知热的,心宽!
十六上午他们两口子就来到肖家向二老告辞。听他们说完情由,肖婶心里也是舍不得,但也没奈何,叹了口气,对守义说:“二女婿,看你也是个稳重的人,好好儿把二女儿领好,去了那边给家拍个电报,报个平安。再一个,二女儿比你小,凡事多让着些,多教着些,有伺候不周到的,你也多担待,不要置气。最主要两个儿早点生个孩子,也给你们童家续上香火。”
肖掌柜接话道:“二女婿,估么你也知道,我不是二女儿亲爹,可是你打听打听,二女跟前我比那亲的也亲,为啥?就为这孩子会心疼人,来这家后,四五岁上就跟得我屁股后头递板凳,拉风线(风箱),没吃过一天现成饭。”说到这里,老汉忍不住泪往上涌,赶紧装作咳嗽了一声,接着说,“跟了你,你可对二女儿好好的。不了,我这个外父(岳父)可不让过!这家还有做主的呢!”
听到这里芸香再也忍不住了,扑在母亲的怀里抽抽噎噎地哭起来,肖婶也忍不住了,母女俩哭作一团。守义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站起来正正衣裳,严肃地对肖掌柜保证:“大大您儿放心,有我一口吃的,就有她一口!实在没了办法,我就是叼人(抢劫)去,也不能少了她的!”
“好!像个男人说的话!这去的日长,今儿又是送祖祖爷呢,不留你们住了。吃完饭就回哇。”肖掌柜说完摆摆手就出去到铺子里去了。他步履沉重,腰也似乎弯了,没精打采地一路出去,临出远门的时候,也不知为啥,打了个趔趄,差点摔倒。一阵风吹过,带起一股寒气,直吹得肖掌柜打了个冷战,赶紧捂住领口,忙跑进铺子里。
这肖掌柜刚出去,慧香就哭着进来了,拉着芸香说:“二姐明儿就走呀?还回来不回来?”
“你姐夫说回是能回,就是不知道几时。”芸香也抹着眼泪说道。
“只要不打仗,几时回也行,现在真是不好说。”守义解释道。
“可恨的日本鬼子!就因为他们,人们好好连日子也不能过了!”慧香气愤地涨红了脸,转了头对母亲说,“妈,你是不知道,我们那学堂里教得都是什么东西?都是胡说八道!每天还得学鬼话(日本话)!别再让我去上了!”
“哎呀!快悄悄儿地(低声)哇!这还不是你大大没儿子,要不能轮到你念书?多认几个字也是好的么!依点具厌(知点儿足)哇!”肖婶忙揪过女儿,往窗户外望了望。
“小姨子甭生气,快了,日本人快完了。你还好好念书,以后有文化人可要有出息呢!”守义和言劝道。
“就是就是,听你姐夫话。赶紧预备饭哇,他们吃完还要回呢。”肖婶忙打发了慧香下去,自己也忙去准备饭了。时间紧急,就只简单地溜(蒸)了些肉,又切了块豆腐,做了大烩菜,拌了个粉条,擏揂(jīnyōu,招待)两人吃了饭,歇了会儿,又千叮咛万嘱咐地送出门去,直望得两人出了巷口,看不见了,肖婶这才挪着回来。
回去的路上,芸香提醒守义说:“你这回去,要不要买点啥带给长官和手下的?”
守义听了一笑,说:“你比我这常年当差的还机明呢?懂得上下打点了?又不求人办事,为啥要送他们礼?”
“这话说的,不求人办事就不兴带点土产了?这是围人了么,平时不围人,有事儿的时候谁来帮你?我虽不是个男人,不当着差事,这道理还是懂得。”芸香认真地解释。
“哈哈,个小精巴(精明)!早就预备好了,都装箱子里了。”
“都预备啥了?跟我说说!”芸香一听来了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