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臣不知道怎么解释,这些天物价上涨的厉害,他也无能为力啊!
田野却是丢下了手中的刀,用铜叉插起刚刚切割好的肉,放在嘴里咀嚼了咽掉,这才是用毛巾擦了嘴。
“先生不知!”
田野开口了:“前几天,探子们传来了消息,吴王枕戈待旦,欲要调遣大军,攻伐陈国,甚至吴国民夫已经在开挖邗沟了,只消最后的一段连接了河水,吴国大军就要过来!”
子路眉毛一挑,这件事他倒是不知道。
他本来就是聪明人,若不然也不会以破落士族子弟的身份,成为了季孙氏的家主了。
听闻了田野的话语,子路止不住嗅到了一股阴谋的味道。
他拧着眉头:“公所言,可是当真?”
田野哂笑。
他身后一个副手止不住冷笑:“阁下当真是说笑,可知,我家君子为了这件事,已经辗转往来千里了吗?”
田氏本可以袖手旁观的,吴国的所作所为,并不能在本质上给了田氏一丝一毫的损伤。
至于陈国……
田氏自陈国出来,已经足足八代人了。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可以这么说,现今的田氏,与陈国却是只剩下一丝血脉牵连了。
而陈国至今已然足足有了六百年的生命,公子公孙早就无数,田氏这一脉,虽然富贵,但是……
从实际意义上出发,陈国被吴国威胁,被吴国攻伐,除了脸面上让田氏难堪之外,可有一丝的损益?
但是,田氏站出来了。
甚至,在田氏生死存亡的大战关头,小公子让自家君子奔波千里,化解这一次陈氏的危机。
田氏已经做得足够仁至义尽!
现在竟然有人怀疑田氏君子的话语?
子路话语出口,也是觉得不好意思。
他本来就有几分游侠的性子,若不是早前给季孙氏做家宰,将他肆意恩仇的性子磨灭了不少,怕是还要更加的心直口快呢!
但是,只是看着面前这一群贵人那满脸的风霜,那不次与自己往来千里的操劳痕迹,他就知道这些人怕是说的真的了。
只是,心直口快的性子,让他还是率先质疑了一声。
听闻田野身旁之人的话语,子路脸上尴尬之色闪烁:
“咳咳,那个,那个……”
子路挠挠头,将歪了的士冠扶正。
他是士人的出身,是以头上的皮弁冠一丝不苟的戴在了头顶上。
与黎民们只能用一块布巾包裹住发髻不一样,士人头上的冠,都是要挺立的。
而且与后世电视剧上的帽子不一样,春秋时代的冠冕,并没有通天冠,也就是那种只在头顶上,用簪子固定住头发的小冠。
此时的士人,只带三种帽子。
一种叫缁布冠,以黑麻布制作;一种叫皮弁,以白鹿皮制作;一种叫爵弁,也称玄冠,以赤而微黑的细麻布制作。
而没有身份的黎民,则只能用头巾包裹头发,因为丝麻原本的原色是褐色,在加上包裹的头发久了,上面沾染了污垢,就变成了黑褐色。
正因为这样,才有了一个专有用来代指平民的词汇——黔首。
黔首者,黑褐色头巾也。
这个词汇最早出现的年代已经无可考量,在战国初期的文献中,已经有了这个词汇。
而士人三冠,第一种的缁布冠,却是一种特定礼仪上才能使用一次的东西。
这缁布冠据说乃是黄帝时期,黄帝发明冠冕服装的时候,制作出来的帽子。
遵守礼节的士人阶级,为了纪念先人的。
缁布冠只在冠礼上使用一次,易服换上玄冠后即废弃不用。据说,这是太古之制。
其余的两种皮弁和爵弁,才是士人们日常佩戴的帽子。
子路头上戴着的就是皮弁。
他扶正了因为赶路,有些歪斜的帽子,起身对着田野拜了拜:
“臣鲁国季路,见过君子。”
子路先行表明了自己的身份。
相对于儒门最年长,跟随孔夫子时间最久这个儒门大弟子的身份,子路自己的身份,才是列国更加认同的。
季路?
田野思索少许,却是恍然大悟:“原来是季孙氏家宰,臣田氏子野,倒是失礼了!”
田野也是弯腰而拜。
“臣”用在语句中,乃是这个时代男子的谦称,用来表示自己略低与对方的,这与“在下”是一个性质的词汇。
他拜了之后,对着那驿臣挥挥手,开口道:“季公的账,算在某家账上。”
只是看到方才子路的神态,他就知道这一位辞去了职务,跟着孔子流浪的贵族子,怕是囊中羞涩了。
子路本想拒绝,但是,一想到自己的恩师,自己的同门师兄弟,怕是都还在饿着。
他只得道了谢。
谢过了田野之后,子路豁然惊起,刚才他正在想着师门的事情,却是忘记了这田氏,不正是前些时日,他在楚国的时候,听闻获得了齐国内战胜利的田氏吗?
田氏族人甚多,而田野又是一副生面孔。
他当年给季孙氏做家宰的时候,曾出使齐国,虽然见过不少田氏的族人,但是,旁支的田氏子数量太多,他却是并没有见过此人。
此时猛然听闻此人正是田氏的子弟,子路当即再次站起:
“却是糊涂了,还不曾敢问,尊驾可是齐国田氏?”
他不知道田野说的是自己的名字还是自己的字,他又不知道田野的字是什么,是以,子路一时之间,倒是不知道怎么称呼田野了。
田野点头:“小子正是田氏庶子。”
田野还不到行了冠礼的年纪,家主将他调拨田白身边,正是为了将他们这些田氏年青一代的佼佼者,先行送往田白的身边,组建小白的班底的。
是以,跟随在田白身边的几个年轻人,大都是没有行了冠礼的。
“却是田氏小君子当面,臣失礼了!”
子路再次行礼,然后坐在席位上,开口道:“刚刚话听了一半,还不知道小君子此行所为呢?”
田野开口笑道:“你我本乃比邻而居,我是齐国人,你是鲁国人,咱们算起来在这异国他乡,倒是乡人啊!”
子路也是大笑:“小君子此言甚是,你我在这千里之外,能够相逢本就是缘分,这当真是他乡遇故知,当浮人生一大白啊!”
子路举起酒瓮,举起遥遥示意。
田野也是举起了酒碗,他开口道:“那么,你我就不要客气了,咱们都赶路辛苦了,自便便是!”
“善!”子路大笑,他举起酒瓮,道了一声请,然后直接灌了一大通。
田野也喝完了碗里的酒浆,一边侍奉的博士,急忙给他满上。
子路再次询问道:“刚才小君子说吴国将要攻陈,却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
田野吞下了一块狗肉,将刀叉放在案几上。
“早在去岁的时候,我们就得到了消息,吴王欲要攻打陈国,是以开通了邗沟,好运行吴国船只。”
他举起酒碗,对着子路示意了一下:
“这水运,却是要比陆运省粮多了,早前吴国攻楚的时候,制造了大量的船只,他去岁放走了越王之后,已经将目标定在了中原。”
“只是那个时候,我们还不能确定吴王的目标是哪里?”
“去岁某随着我家小公子,打下了莒地,此后根据吴国的动向,小公子断定吴王的目标必然是陈蔡二国的!”
子路可是做了季孙氏这个鲁国实际掌权者家宰的!
他的判断能力自然不差。
听闻田野的话语之后,子路立刻明白了什么。
他嘴唇有些哆嗦。
若是没有这件事,他怕是还难以想通了某些关节,但是……
此时,从田野嘴里得到了吴王即将攻打陈蔡的消息,他要是还迟钝,那就是傻子了!
怎敢!
子路心中全是恼怒。
自家先生可是唯一能够拯救这个天下的人啊!
为什么要被如此对待呢?
田野那边并没有注意到子路的神色,他继续道:“公子得出了判断之后,我们便派遣探子,密切注意吴国的动态。”
“终于,我们从邗沟主持者的口中,得到了确定的消息,吴王准备待邗沟功成之时,就派遣大军北上,而最先的目标,就是陈国。”
子路愣住了。
吴王开凿邗沟这件事,他也是知道的。
毕竟邗沟全长三百里,自邗城处连通了长江与淮河。
若是说邗沟建成之后,首当其冲的是谁,那自然就是徐国了。
只可惜,早在二十年前,徐国就被吴国借着二公子事件给灭了。
而徐地,自然是被吴国笑纳了。
是以,现今的吴国,可是直接就与宋国接壤了。
只不过徐国新灭,这个存国1500余年的国家,就此消亡。
实际上徐国最早的时候,是在鲁国所在的位置上的。
徐国因为辅佐大禹治水,而被封。
周王代商,之后,徐国作为商人贵族,自然是不服周王这个反叛者的,是以一度跟随商帝帝辛之子武庚,发起了讨伐周王的战争。
失败后,徐国被贬为“子”爵国,但是国力还很是昌盛。
甚至,一度逼得鲁国不敢打开国都的东门,因为这边就是徐国国土。
等到周穆王时期,徐国再次发起反叛,甚至一度打到了周王的都城,最终却是失败了。
徐国再度南迁到淮南、江北苏皖接壤的淮泗地区。
那时徐国已经国力弱小,民心比较松散,没有多强的抵御力量,夹在大国之间,小心翼翼生活。
公元前512年,吴王夫差北渡淮河伐徐,放泗水淹徐国。
徐王章羽披发文面,绑缚自己,领着妻子跪求夫差保留国土,夫差不准。
章禹带着王室族人逃奔了楚国,徐国自此失去国号。
但是,虽然徐国失败了,可是徐人却是瞧不起周人的。
他们念念不忘的是驹王时期,曾经跟随武庚,一度攻打周人到了黄河岸边。
他们口口相传的是徐偃王曾经打入了周王的都城。
徐人自认自己不是周人,他们是商人,徐国的一应规矩,都是商人的礼节。
甚至,因为周王灭了帝辛之后,不敢以帝自居,只得变通采用了王这个称号,徐侯就也自称为王。
他们骨子里的认可,自己还是商人!
而吴国,却是姬姓,是周室子弟封国。
是以,虽然国君失败了,可是顽强的徐人并不曾停止了反抗。
正因为这些反抗势力的存在,使得吴王夫差想要征服中原,只得开凿邗沟,采用船运的方式,运送军粮的。
因为徐人四处骚扰,若是采用陆运,消耗实在是太重啊!
这里面的关节,作为一个毕生以复兴周礼为己任的孔老夫子,自然是不会对自己的弟子们说的。
因为若是仔细追究,当年周王代商的事情,实在是拿不到台面上来讲!
代商这件事,周王做的不地道啊!
之后三监之乱,便是对周王的声讨,只可惜那时候周王已经坐大,武庚这个商帝继承者,失去了一部分政治盟友。
武庚失败被杀后,殷商王室便只剩下了宋国微子启,这就是为什么春秋时代,宋人是老是被黑的一方。
而就算是到了后世,宋地一样是被黑的最多的一个区域。
至于孔老夫子,相传乃是宋室之后,但是,对于商纣抹黑最多的便是儒门。
而微子启乃是商朝倒数第二个帝王,也就是商纣帝辛的父亲帝乙的长子。
他与商纣王本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只不过微子启出生的时候,他母亲乃是妾室,而帝辛却是他们母亲被扶正为帝后之后,所生的孩子,是以,帝辛为嫡子。
正因为这样,微子启才与商帝之位失之交臂。
而实际上,微子启在周人灭商这件事上,并不光彩。
根据竹书纪年的说法(伟人支持这个说法。),当初帝辛远征山东半岛的东莱诸夷的时候,微子启派人去西周请兵。
第一次,周王不敢相信微子启真的做他的内应,是以只是驻扎在孟津演练了很久的兵戈。
纣王只是将比干杀了,将箕子关押起来,而微子启,帝辛却是因为同母同父的缘故,并没有怀疑。
几年后,帝辛大举朝山东半岛的东莱诸夷用兵,而这一次……
在帝辛的眼中,只是自己的反对派,贵为商朝诸侯的微子启,却是再次串通周室……
(伟人评价微子启:微子最坏,是个汉奸。他派两个人作代表到周朝请兵。
武王头一次到孟津观兵回去了。
然后又搞了两年,他说可以打了,因为有内应了。
纣王把比干杀了,把箕子关起来了,但是对微子没有防备,只晓得他是个反对派,不晓得他里通外国。”)
而到了儒门这里,微子启却是成为了圣人,成为了因为不满纣王暴政,而辞官隐居的三仁。(三仁,微子启、比干、箕子。)
(有兴趣的可以搜一搜纣王的事情,很有意思。)
子路虽然也是贵族之后,但是到了他这一代的时候,已经成为了一个地方富户罢了,只剩下一个贵族的头衔。
是以,对于这种需要浩瀚的史海文典,才能剥茧抽丝窥见一斑的历史真相,子路并不熟悉。
他只是觉得自己的认知似乎有些迟滞。
任凭子路如何推算,都是觉得这里面的关节很是蹊跷。
只不过,这史书,却不是寻常的人家可以收藏的。
沉重的竹简,甚至需要养了专人来保养它,这就是为什么这个时候的史官都是家传的原因。
因为只有世代作为史官,祖辈都可以靠着这个吃饭,是以,才会有人真正的将历史书籍当做了宝贝!
因为,这是他们赖以生存的资源。
正因为这样,在这个时代,史官会前仆后继,用自己的脑袋,来坚持对历史真相的记载。
只可惜的是,当孔老夫子削春秋,删诗经,改尚书之后,历史上最丑陋的一幕出现了。
人为对历史进行删减,进行修改,进行掩饰,甚至还扭曲污蔑之事,就层出不穷了。
甚至,他们还专门发明了一个词汇——“春秋趣÷阁法”!
这也是为什么这个时代的真正贵族,并不会高看孔子一眼的缘故。
因为在此时的公正良知中(这是一个士人之礼最后遗存的时代,这是贵族政治最后的时期。),这般凭借个人喜好而歪曲事实者,委实个人道德不算多么出色。
(若有疑问者,少正卯、臧武仲、南子、卫灵公、田恒子……老夫子自己对这些人前后不一的评价,就足以说明了问题的所在,这还是历经数千年修饰之后,展现在世人面前的。)
子路有些疑惑,他闹不明白这里面的根源。
而田野却是举杯:“公却不知,自从吴王欲要征伐陈蔡的消息传来后,市面上的物价就开始上涨了,我来到蔡国也不过是月余时间,但是,现在市面上的物价,要比之前贵了一倍不止!”
子路急忙起身。
他本以为是那奸商乘机敲诈外人,哪知道最后竟然是他自己冤枉了驿臣。
“驿官勿怪,小子素来性子急,某这厢赔礼了!”
子路弯腰及地,对那驿臣行礼。
此时,一边的驿臣已经听明白了,感情这子路也是一个士人,而且出身还不低。
他这个小吏自然是不会得罪了这些人的。
虽然之前被人污蔑了,但是小吏还是弯腰还礼:
“君子言重了,开门做生意,自然是要能唾面自干,能忍受了百般言语的,君子快快请起!”
子路被人揶揄一下,一张老脸顿时通红。
饶是他自认平素行侠仗义,爱好打抱不平,自认能够看透了世间的一切,哪知道到头来,却是自己误会了别人。
他再次默默弯腰,然后坐了下来。
举杯感谢田野的解惑和请客,子路询问道:“我前些时日,听闻田氏扫平了国高,掌握了齐国,而田氏本是陈国公室,此番可能解救兵祸?”
子路叹息道:“非是小子探析军情,而是战火一起,受苦受难的还是黎民啊!”
这事本来是机密的。
甚至就连田野自己也不知道自家小公子会不会说服了家族,出兵救援的。
但是,他观察自家这个小公子,行事多有常理难以猜测之处。
而且最关键的是,这天下,也就只剩下淮泗这边,还有开拓的空间了。
他想了想,眉头微微拧起:“小公子的心思,某难以猜测,但是,公子历来重情,陈国乃是我田氏故乡,我想小公子不会坐视吴国攻伐陈国吧?”
子路眨眨眼。
自家恩师在给他讲解齐国局势的时候,只是说了田乞乃是老阴比。
在恩师的讲解里,不管是田白夺莒国也好,还是迁莒侯也罢,都是田乞的主意。
但是,此时听闻田野的说法,看他言谈举止之间,似乎田氏那个年方十四的少年郎,很是让他满意啊!
这小子虽然还没有及冠,但是,却也相差无多了。
这个年纪,又是出自大族,自然不会如此盲目的崇拜一人才是!
那田氏小公子,能让此人如此推崇,自该有他的可取之处!
怕是自家先生错了啊!
田氏……
只怕是要出了一个妖孽了!
田野和子路两人都赶了很久的道路了,是以,在匆匆吃喝之后,两人各自告辞离去。
田野在驿馆的房舍之内休息,而子路却是急忙去了集市。
他要为自家师门购买了栗米,然后赶紧出城给他们送去。
子路却是不知道,此时的儒门,已经断粮许久了。
甚至湖中那个南坛岛上的野菜,都被他们一行人挖吃完了。
若是法家弟子在此,自然要下河捉了鱼鳖,吃饱渡命的。
但是,留在孔子身边的这些子弟,却是越来越不堪。
伴随着孔子流浪天下的时间逾久,他身边有能力之人,大都是各自找到了出身。
现今跟在孔子身边,最有能力的子路,若不是为了护卫孔子的安危,怕是也早就走了。
孔子满脸的憔悴,这个身材甚高的老人,已经六十三岁了。
他的腰肢,已经不再挺拔,微微有了弯曲,因为这些年来营养不足的缘故,是以须发斑白已经过了半。
孔门一众弟子委顿在地,席地而卧,哪里还有半分的意气分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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