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厢宾主尽散,苏老太太在二房和三房的服侍下回房里歇息。
苏老太太在罗汉床上坐下,胳膊下垫了个鹅黄春梅咏喜鹊的亮缎子厚枕,三房太太轻轻揉捏着老太太的腿,暗声问:“母亲以为,这容家姑娘如何?”
苏老太太斜倚着,目色沉沉:“都说她年纪轻,没经过事,我瞧着也不然。辰儿忙着差事,没工夫打理,她一个年轻媳妇,不拘是管家理事还是人情往来,里里外外料理的干净利落,竟丝毫没出过褶儿来,连宫里太后娘娘都对她青眼相加,只怕也是个有本事的。”
眼见老太太满面沉吟,三房的继续笑道:“母亲说的是。俗语说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即便是为了苏家,咱们也不该把事情做绝,彻底得罪了才是。”
她也是个有心机、有成算的人。饶是大房的在苏家妯娌当中素来不怎么受欢迎,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非此事关乎阖府的声誉,她是管都不想管。
苏老太太皱了皱眉头,不悦道:“哼,大房那个蠢货!”只是她到底年纪大了,不愿意再生事端,因而只是止住了话头不理睬。
二房太太见老太太有些不乐,忙上前抚慰,想了想,又说道:“弟妹此话不无道理。大哥送去的那个庶女是个不顶事的,现两人新婚情热,也是有的,那咱们就慢慢等着。大嫂嫂浅白直率,若此时贸贸然将芷嫣送进王府,到时候即伤了两家情分,又失了名声儿,恐怕还要惹得怨怼,何苦来哉?”
大房夫妇蠢蠢欲动,苏老太太心知有所不妥,但为了苏家,难免叫她有些不豫,也索性装聋作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只是可惜先前老大听了枕边风,有了自己的小心思,似乎被辰儿察觉了,两家人之间疏远了不少。苏老太太一思及此处,便有些恼怒。
“这话说的不错。辰儿自小聪慧,岂有不知之理。”又转头对二房和三房的道:“你们都是上了年纪的人了,就盼着孩子们好!孩子们好,家族就好!”
“是,母亲说的是。”二房和三房答应着。
对于聪明人来说,有些话根本不必说透。人吃五谷杂粮必定有七情六欲,那大房的自以为聪明成算,却没想到,这世上哪有这么多便宜占尽的事儿呢。
这边从荣禧堂出来,日头渐低,缓步沿着抄手游廊穿过月洞门,拐了几个弯,经过花园子时,里头传来一阵阵的娇笑声,正巧一女子娇娇嫩嫩的声音传来:“……若不是天子赐婚,她一个三品文官女,如何进得了王府的大门!”
嘉月的脚步陡然顿住了。后头的丫鬟婆子私下面面相觑一眼,皆不敢出声。
采苓听了登时恼怒,正要上前去制止,嘉月摆了摆手,撂下众人,扶着采苓、采萍的腕子往园子深处走去。
透过影影绰绰的树枝,嘉月看见亭子里坐着两三个衣着鲜亮的贵家小姐,一个穿着真红色的裙子,一个穿着翡翠色的裙子,衣着华贵,满头珠钗,一看便是大户人家出身。走到近前几步,便听见传来的对话声。
“……王爷身份贵重,又岂是她一个无权无势的三品文官之女攀得起的。虽说也算个清流门第,但京中的豪戚贵胄也是不少的,这到真真是奇了,莫不是她家祖坟冒了青烟罢?”语罢,又是一阵欢笑声。
一旁的采苓胸口一阵气愤翻腾,咬着牙齿,恨不得扑上去咬两口。
另一声音接道:“要我说,什么清流门第,不过也是个贪图荣华的攀权附贵之辈!只是老天没眼,活活让这桩好事落她头上了!”
采萍气得发抖,再也忍耐不住,脚下一个用力,“咔嚓”一声,草丛里一根树枝被踩断了。
几个女子闻声转头朝这边看过来,高喊:“谁在那里!”
上前几步,只见嘉月端身而立。几位贵女见她这幅眉目清泠的模样,也有些怯缩,只拿一双眼睛不住地飘向苏芷嫣,场面有些发冷。
嘉月目光在三个贵女面上掠过,最后落在苏芷嫣身上,“昔日忠告,看来苏六小姐一句没听。”
苏芷嫣瞳孔刹那间缩了一下,尽管自己不愿意承认,但是眼下自己婚嫁之事在苏家其他人眼里,丝毫比不上家族的荣耀富贵,若是自己上蹿下跳,反而会造了满府的恶。
这么一想,她不得不按捺下心中的蠢蠢欲动和不满情绪,勉强笑道:“王妃说哪的话。”
这情形落在一旁罗家小姐的眼中,就是嘉月以权势逼人,一时心中厌恶感更甚:“我们都是蠢笨的,王妃有什么话直说便是了。”她身侧那位着翡翠色裙衫的贵女脸色不是十分好看,忙扯了扯她的衣袖,但罗家小姐毫不以为意。
嘉月转头看她,幽深的眸子似海子般,透着无尽的冷漠。这罗家小姐她是知道的,当日京里京外送来的名帖礼单中,罗小姐父亲的名字正在上头。
“我与罗小姐井水不犯河水,何故字字讥讽不肯放过?”
这边厢,罗家小姐也是心头微惊,但很快镇定下来。眼角一飞,轻蔑道:“我只是羡慕姐姐福气深厚,足智多谋!未出阁前就能搅了苏家与陆家的婚事,又如此费心心思进了辰王府,哪里是我们好比的。”说完,斜眼瞄着嘉月,笑意盈盈,一副好不得意。
嘉月竭力压制怒斥,胸口好像有些闷,过了须臾,才平静了声气:“满京城都知,当日婚事,是陛下赐婚。”
“原来如此。”罗小姐目中轻蔑,轻笑:“倒是我误会了。”
嘉月面色未变,继续道:“你既知是陛下赐婚,就该明白妄议皇家是非是大不敬!不知罗小姐可担得起这份罪责?我劝你还是谨言慎行些,莫因己身连累家族。”
那罗小姐目光一敛,似有顾忌,撇了撇嘴。苏芷嫣心头便如一根针刺着般,手指紧紧攥住帕子,只捏的指节发白。
嘉月瞥见了,默声冷淡一笑,看了眼不知自己被当了枪使的罗家小姐,想了想,道:“罗小姐还是斟酌斟酌,善自珍重罢!”
罗小姐咬咬唇,干脆不言语了。
一路快步穿花拂柳出了二门,苏府的丫鬟婆子也回了内宅,嘉月往前行了两步,一时天旋地转,眩晕了半响,她才渐渐定住,捂住嘴便是一阵激烈的咳嗽。
“小姐!郎中,快去请郎中!”采萍扶住主子,一时急得眼泪掉了下来。
嘉月只觉鼻腔中有一股浓厚的腥气,艰难的吐出几个字:“不、不许……声张!”
采苓反应了过来,左右一瞧,压低了声音劝道:“奴婢让管事的叫个郎中来罢。”
嘉月定了定心神,眼神清醒过来,肃起面庞:“今日之事你们一个字都不得声张出去,也不可告诉王爷!你们若不听我的,以后这房里便不用你们伺候了。”采苓、采萍相视一眼,无法,只得点头应是。
“回府。”嘉月挥挥手,神色间有未退的疲倦,嗓音略沉哑。
车子平稳的在大块平整的青石路上走过,石青色绒织棉的车顶轻轻摇晃,她怔怔出了一会子神,心中酸疼,眼中又泛出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