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宗舆的住所和办公地点在同一栋房子,前半部分为大使馆,后半部分是私宅。唐颐没有回家,而是直奔使馆。
麦金托什坐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百无聊赖地在翻看法语书。当然,这么好学绝非他本意。
唐宗舆在法国驻留多年,有自己的关系和渠道,要疏通法国政府办理一张证件,虽然不易,但并不是不可能,就看他愿意花多大的代价去换。一旦有了身份,很多事情就变得名正言顺。
所幸,这位英国小伙子长了一张标准的欧洲脸,要是他能说上几句法语,那么,身份被戳穿的风险也跟着降低了几分。
在唐宗舆半是要求,半是逼迫下,麦金托什只得丢弃他那来自于日不落帝国的骄傲感,开始了自学法语的艰辛道路。
这些法国人,真是吃饱了撑得,弄什么词语后缀。明明发音的时候没有,可书写的时候一个也不能漏掉。正背书背得心烦气躁,就见唐颐风尘仆仆地跑了进来。
他看了眼手表,时间尚早,不禁有些吃惊,放下手里的书本,问,“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她惊魂未定,拿起他放在书桌上的水杯,一口气喝掉了一大半。大概是喝得太急,呛在嗓子眼,不由咳了起来。麦金托什走到她身边,伸手拍了下她的背脊,本想调侃几句,可低头一看,发现她的脸色不对。
想到她刚才破门时的慌张,他不由心口一沉,下意识地抓住她的手,脱口问道,“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唐颐顺过一口气,简明地道,“学校被国防军的人查封了!”
“什么?”他失声低叫。
麦金托什沉浸在惊愕之中,一时没控制好力度,将她的手指捏得劈啪作响。
她皱着眉头,挣扎了下,道,“还没到世界末日,你不能先自乱阵脚。”
经她这么一提醒,他立即反应过来,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请告诉我前因后果。”
唐颐飞快地整理了下思绪,道,“我到学校的时候,时间还早,于是就跑去琴房里练习,等他们露面。大概过了一个多小时候,没想到你的同伴没到,却把德国人给等来了。”一想到刚才遇到库里斯的情景,一颗心还砰砰直跳。
“然后呢?”
她摇头,“没有然后了。他们逮捕我的两个同学和你的同僚后,就撤退了。不幸中的大幸是暂时无人伤亡。”
麦金托什踱步到窗口,沉默了一会儿道,“这个计划,只有你知我知……”
话没说完,她就沉不住气叫了起来,“你这是在怀疑我?”
他转身看了她一眼,冷冷道,“我又没这么说,你急什么?”
唐颐怒极反笑,“你没这么说,心里却有这么想,我冒着生命危险,屡次以身犯险地救你,为什么要在最后关键头上,倒戈相向?”
他瞥过她因过于激动而微微涨红的脸,想到过往种种,心中一软,道,“我没说是你。这栋楼里知道我存在的人,不止你一个。”
她听得更憋气,咄咄逼人地问,“不是说我,那你是在说我父亲?如果不是他,你能得到大使馆的庇护?能拿到新身份,让你有闲功夫在这里嚼舌头异想天开?你这人,简直忘恩负义!”
听她这么说,麦金托什也沉下了脸,反驳,“你父亲足智多谋,他把我安排在这,恐怕也是另有居心。”
这话说得她顿时崩溃了,自己冒死救他,没想到这人从头到尾就没相信过她。不但怀疑她,还怀疑她的父亲,真是好心被当驴肝肺,唐颐不由拂袖怒道,“好吧,既然没有信任,何须再见?”
看见她眉宇间含怒,眼中有泪光闪过,他知道自己把话说重了。作为一个绅士不该如此,可说出去的话就如泼出去的水,想收是收不回来了。那一声抱歉哽在喉咙里,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她已经调头跑了出去。
麦金托什一向爽朗,被这么一闹腾,心湖也乱了套。从感情上来说,他是愿意相信她的。这个东方小女子机智勇敢,临危不惧地一再出手相助,他心怀感激也很是敬佩。但理智地分析,此事过大,很多地方都不谋而合,天下哪有这么多的凑巧。
这个计划是他思量后而行的,故意将德军的注意力转到修道院,就是为了保全学校的安全,可没想到德国人一来就摸准方向,直捣黄龙,这分明是有的放矢。如果不是这位唐小姐泄露秘密,那就只剩下大使先生了。
会怀疑到唐宗舆身上,那是无可厚非。他和党卫军的少校有来往,同时也在探查自己的口风,话中带话,似乎有意撮合他和唐颐。但这一切又仅仅只是自己半蒙半猜的揣摩,没一句是挑明了的直言,这种似是非是、暧昧不清的态度,实在令人生疑。可再仔细想深一层,将一个英国空军藏在领事馆里,着实是冒险之举。
唐先生老谋深算,每走一步都让麦金托什看不懂也猜不透,看着像是在帮他,实则在监视他,是敌是友亦尚不知晓。
唐宗舆手里压着自己这颗重磅炸弹,在最关键的时候扔出来,究竟是自炸,还是自救,现在还不好说,只能静观其变。
话说唐颐,一口气跑回家,心情糟糕透了,一句话也不肯多说,直接一头扎进了自己的闺房。刚从库里斯手中捡回一条小命,又不顾生死安危地跑去通告他,哪知,人家根本不领情。
在委屈之余,还有一种伤心。
见宝贝女儿神色不对,唐宗舆放下手头上的事,立即也跟了上来。他敲了下门,得不到反应,索性自己开门走了进来。
唐颐扑倒在床上,一张脸埋在被子里,一动不动的,既不发脾气,也不哭闹。
他拍了下她的手臂,问,“依依,怎么了?”依依是她的乳名,唐宗舆一共才这么叫过她几次,其中一次是在她母亲去世之时。
唐颐动了□体,缓缓地转过脸,问,“父亲,你为什么收留那个英国人?”
他微微一怔,随即回答,“自然是政治原因。”
见父亲闪烁其词,她一咬牙,直言无忌,“你有没有出卖他?”
唐宗舆不知前因后果,见她问得唐突,料想十之八.九是和那位英国上尉有关联,而且情况恐怕很不妙。暗自猜测着可能发生的事情,一回神,撞见女儿疑心重重的脸,便沉稳地道,“没有。”
“那为什么他的同僚会被纳粹抓走?”
原来是为这事!他一时不语。
而父亲的缄默,让唐颐更加深有怀疑。
女儿在情绪上,唐宗舆知道自己说什么她都未必肯听,只能等她冷静下来,再做解释。于是,他拍了下她的肩膀道,“依依,无论爸爸做什么,都是在为你的将来考虑。”
唐颐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发呆,时间一晃,便是傍晚时分。唐宗舆知道她心情不佳,也没叫她下楼用膳,而是在门口放了一个托盘,碗里是几样平时她最爱吃的小点心。
她不由暗叹一声,这一边毕竟是骨肉相连的至亲,而另一边……想到麦金托什对自己的指责,心里像是被什么钝器扎了一下,没有尖锐的刺痛,却浅浅、淡淡的,不容人忽视。第一次,拿自己的真诚换伤心。
收拾起残缺的心情,决定去洗个热水澡,一切重新开始。
在浴缸里放了足够的热水,又倒了一点玫瑰花的香精进去,用手和了和,一阵阵幽香轻飘而出。她脱了浴袍,一步跨进去,水温刚刚好,气雾缭绕,她深吸一口气,让胸口的郁闷随着血液的循环,一点点地消失不见。
掬起一把泡沫,随口一吹,一堆泡泡四处飞散。身体向下一滑,后脑勺枕在浴缸上,闭目养神。大概是热水太舒服,靠着靠着,竟然就这么睡着了。
唐宗舆在楼下花园修建枝叶,突然路边传来了一阵惊人的汽车引擎声。他从花圃中抬起头一看,神色刹那一变,来的是德国国防军的一支小分队。四辆三轮摩托,两辆军用装甲,加起来少说有二十多人,气势汹涌。
怎么来的如此之快?他暗忖,按科萨韦尔的暗示,应该还有一段时日可以拖延。
心里虽是乌云密布,脸上却未曾展露出一丁一点,反而挤出一个笑容。他放下花剪,拿起布块擦了一下自己的手,从容不迫地走了过去。
车门一开,一只黑色的圆头军靴率先踏了出来,紧接着一个军装笔挺的男子从车里钻了出来。
唐宗舆看到此人,不由眉头一紧。虽然只有一面之缘,但仍然记得他,是那个将女儿关在鸡笼里的纳粹中尉。他显然已经升了官,成为堂堂上尉。只是,不知他这时来到此处,是何目的。
库里斯四目扫过他身后的建筑物,最后停在他身上,道,“您是唐宗舆?”
他回答的不卑不亢,“正是在下。”
“有人举报你在这栋房子里窝藏了一个英国人,”库里斯停顿了下,又补充道,“一个英国空军。”
唐宗舆在吃惊的同时,心里一松,原来是冲这事而来,幸好只是……这事!
他镇定自若地道,“您恐怕是弄错了吧?我们来自于中国,向来遵纪守法,低调安静,怎么会和英国有所牵扯?”
库里斯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拔出手套,脱下来塞入口袋,道,“日本侵略中国,又将成为我们的同盟国,你们中国人难保不会有一些其他的想法。”
听他这么说,唐宗舆也不动气,干笑几声,“这只是您的臆想,我们还是凭证据说话。”
他也跟着笑,“这不正是我来这的目的?”
唐宗舆收起笑容,正色道,“您想搜查这,就先出示搜捕令。”
“哦?需要这玩意么?”显然他是第一次听说。
“使馆重地,代表的是一个国家的尊严,神圣不可侵犯,非本国人无邀请不可擅闯,否则后果自负。”
唐宗舆说这番话是可谓是疾言厉色了,但库里斯却表现地风轻云淡,一脸满不以为然,“您看,我带了一支部队,您觉得能阻止我吗?”
“不能。”唐宗舆神色一变,露出一个胸有成竹的微笑,“所以,您真要硬闯,我也无力阻拦。不过,请您想一想,要是没捉到英国奸细,您的后果会怎样?”
库里斯踏进去的脚步一滞,转过头,那双绿眼闪烁出惊心的光芒。但,唐宗舆不是唐颐,不吃他这一套,对方越是施加威胁,他越是表现沉着,让人看不透,反而不敢轻举妄动。姜,到底还是老的辣。
库里斯显然不愿为了这件小事儿丢官降级,想了想,做出退步,“好吧,使馆可以不搜查,但是您的私人住所,总不是国家领地,不需要搜查令了吧?”
听他这么说,唐宗舆暗地里诧异,为什么这人会如此执意要搜查他的家?看他的样子,倒是有点醉翁之意不在酒,可除了那个英国人,还有什么能引起他的兴趣?
念头一转,他突然恍悟,难不成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