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德两国交战,水火不容,这要是让科萨韦尔发现自己家里窝藏了一个英国人,后果不堪设想啊。
听到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她一颗心就快跳出嗓子眼了,环视四周,厨房里能藏住一个大男人的地方只有冰柜了。唐颐想也不想,拉开冰柜大门,拿出堆放在里面的食物和隔板,推了他一下,急促地道,“躲进去啊,快点!”
麦金托什低头看了一眼,这么一个狗洞似的箱子,让他钻进去?
见他不说话,她真的着急了。几步走到他后面,对准他的小腿狠狠踢去一脚,乘他腿软跪下去之际,按着他的肩膀,连推带滚地将他弄进柜子。
不给他说话的机会,碰的一声,将大门关上了。刚将隔板放好,背后就有人进来了,她转身一看,只见父亲披着衣袍站在身后,皱着眉头看向自己。
“你半夜在这干什么?”
她本是吓坏了,但看见进来的人并不是少校,心中恐慌瞬间消失了一大半。毕竟两人是父女,就算知道她做了些什么,也不会拿她怎么样。唐颐定下神,假装镇静地拿起一根胡萝卜,用力咬了一口,解释道,“我饿了,下来找吃的。”
唐宗舆目光扫过地上的隔板,和桌子上乱七八糟的一堆食物,又看了一眼冰柜。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些什么,但料定女儿一定在搞鬼。只不过,他是个懂得审时度势的人,对于不清楚的情况,先按兵不动,省的打草惊蛇,惊扰了楼上那一位。
所以他没多说,只是吩咐了一句,“时间不早,你早点睡觉。”
唐颐赶紧乖巧地应和,目送父亲离开厨房。将厨房大门关个严实,确定没有其他危险,这才将麦金托什放出来。
他双手抱胸,两腿抖了抖,抱怨,“你家冰柜真冷!”
她白了他一眼,道,“你几乎在鬼门关走了一圈,还有心思说笑。”
他拿起她啃了一半的胡萝卜,咬了口,在椅子上坐下,道,“那我们来讨论下方案吧。”
她给他说得莫名其妙,“什么方案?”
“就是将我送去敦刻尔克啊!”
唐颐跺了跺脚,道,“我不送,你自己去。”
“没你帮助,我一个人不行。”
她哦了声,不为所动,“你也太看得起我了。”
他叹气,“不是看得起你,是除了你之外,再没第二个人帮我了。”
“……”
“想个办法,金蝉脱壳,摆脱掉那些德国人,就能离开巴黎了。”
唐颐不客气地打破他的美梦,“还金蝉脱壳呢,恐怕没走出这个房子,你就被捕了。”
“所以你对我很重要,不能没有你。”他顺口接道。
他的话让她脸一红,想到那天两人在厕所里的情景,更是窘迫,坚定不移地道,“我不帮!”
“真的不帮?”
她哼了一声。
“那我要是被抓了,不用那些德国人严刑逼供,我就自动招认。”
“招认什么?”
“招认你和唐先生其实是我们英军的接头人……”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她一把捂住嘴,唐颐气急败坏地道,“你这是含血喷人,怎么能这样?”
“为什么不能?反正是死,多拉两个人垫背,死得还能舒服一点。”麦金托什气定神闲地回答,说的话简直能把她气死。
她怒道,“你恩将仇报,早知道,昨天在歌剧院里就不该救你!”
见她真发了火,他总算收起了玩心,正色道,“好吧,不逗你了。说真的,其实我有一个计划,但需要你配合,如果顺利的话,既不会拖累你父亲,也不会惊动纳粹。”
“那要是不顺利呢?”
他耸肩,“那就当为了革命事业牺牲了。”
唐颐抢过他手里的萝卜,用力砸在他头上,啐道,“你做梦!”
见她转身去拉房门,麦金托什急忙起身,一把拉住她,将她拽了回来。按住她的肩膀,将她抵在墙上,退步道,“对不起,我收回刚才所有的玩笑,从现在开始,我是认真的。”
肩膀微微一扭,她没好气地躲开他的触碰,道,“你凭什么让我帮你?”
“就凭你是个正义的好姑娘。”他看向她,那双蓝色的眼睛里有一线希望在跳动,不同于科萨韦尔的蔚蓝,更浅更接近冰的颜色。
哼,下迷魂药也没有,唐颐转开脸,语气僵硬地道,“德国人、法国人、还是英国人、美国人,都不管我什么事,我完全可以置身事外……”
话还没说说,就被他打断,“这是世界大战,没有国家能够幸免,也没人能置身事外,就连远在两万公里以外的澳大利亚和新西兰都不能!据我所知,日本人也正在侵略你的祖国,而他们和德国即将成为同盟国,如果你不站在我们英美法这一边,难道你要站在德国人那边,支持日本侵略吗?”
简简单单一句,却在她心底掀起了万层巨浪,他说的完全正确,她无法反驳,一个字都不能!他正是捏准了她尴尬的处境,才会拿这样话的去激她,真是卑鄙。
“那你想让我怎么做?”
见她松口,他暗暗一喜,道,“我的要求不高,只是想让你帮我找到失散的同伴,我们一共三架飞机,四个飞行员。我必须找到同伴,和他们会合,然后想办法回到英国领土。”
唐颐听了不由叫道,“这个要求还算不高?先别说我不知道去哪里找你的同伴,就算找到了,怎么回英国?整个法国都被纳粹控制了!”
“去敦刻尔克。”
她惊道,“英军不是已经全部撤退了么?”
“是撤退了,但只要有船只,就一定还有办法,那一带最窄的地方只有20英里。”就算游也游过去!
在德军眼皮底下瞒天过海,这是天大的事,要从长计议。
唐颐脑中很乱,道,“我无法一下子答应你,让我先想想。”
麦金托什听她这么说,总算识相地闭了嘴。左看右看,最后拿了面包又拿肉肠,嘴里叼了个苹果,口袋里还塞一把樱桃,捧了一大堆吃的回他的老巢了。看着他和八国联军似的一阵扫荡,唐颐心里气翻了,暗道,这人在搞什么啊,怎么看样子是想要常驻她家了?
被这个英国鬼子一折腾,什么胃口都没了,将东西收拾好,她直接上了楼。无精打采地走到楼梯口,却看见少校的房屋里竟还亮着灯,昏暗的光线从门底透露出来。唐颐的脚步有些迟疑,连带推门的动作也一滞。
心里还在想,为什么他这么晚不睡,这时,旁边的房门突然吱呀一声开了,少校走了出来。看见她独自站在昏暗的走廊上,身影几乎被夜色吞没了,眼底闪过一丝惊诧。
唐颐没料到他会突然出现在眼前,淬不及防,本来就心里有鬼,现在更是大大地吓了一跳。
“怎么还没睡?”两人异口同声。
她一怔。
他也跟着微微地沉默了片刻,随即轻声道,“请问厕所在哪里?”
闻言,唐颐暗暗心惊,幸好他没有擅自跑去楼下,不然她的小秘密多数要保不住。她飞快地回神,将他带到两楼的厕所门口,想了想,还是有些不放心,道,“要是你还有什么需要,随时来找我,无需客气。”这句话的潜台词是,请你务必不要乱跑……
但他显然是误会了,笑着点头,“我会的。”
这话本来说得挺严肃,但被他这么一笑,气氛顿时就变得暧昧起来。见她还站在门口看着自己,他扬起一眉头,问,“有话要说?”
她回神,摇了摇手,替他关上门,回到自己的房间里。
唐颐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隔壁住着一个德国党卫军少校,楼下住着一个英国皇家空军上尉,又在战争爆发期间……这要是能安心,就见鬼了。真是二十年来,最最诡异的一天了。
人虽然在房间里,但耳朵却跟在少校身上,恨不得长着一双透视眼,时时刻刻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实在放不心,她灵机一动,突然跳了起来。从抽屉里拿出一副棋盘,拉开门,走了出去。
科萨韦尔用完洗手间走了出来,冷不防,却看见一个纤细的身影正站在自己的大门口,来回踱步。
他难掩惊讶,问,“有事?”
唐颐一咬嘴唇,索性一鼓作气地道,“睡不着,陪我下棋。”
她会主动对自己说这些话,倒是很出乎他的意料,要知道晚上为了躲避自己,还刻意装病没来用餐,现在怎么又主动找上门来?
见他不说话,唐颐拿捏不准他在想什么,只好抬头望向他,问,“可以吗?”
科萨韦尔莞尔一笑,道,“当然可以。”
她松了口气。
将她的神情不动声色地看在眼里,科萨韦尔推开房门,做了一个请进的动作。
围棋在楼下书房,她的房间里只有一副摆饰用的水晶围棋,不过,她的心思本来就不在下棋上,所以走什么棋子,根本无所谓。
摆开棋局,科萨韦尔伸手拿起自己这边的炮兵,反过来看了一眼,低声将上头的logo念了出来,“施华洛世奇。”
她脸一红,不由自主地解释道,“我很喜欢这个品牌的水晶制品。”
他笑了起来,道,“我母亲也很喜欢。”
闻言,她抬头看向他。
“我母亲原本是奥地利瓦腾斯的公主,一战前嫁到普鲁士的西里西亚。谁能想象,她的嫁妆是一马车的水晶杯,全都是施华洛世奇的。”
她不经意地感叹,“丹尼尔.施华洛世奇先生是一位很有天赋的玻璃磨光师傅。”
“确实。”他点头赞同,随后看似漫不经心地补充了一句,“只可惜……是个犹太人。”
两人谈得好好的,没想到会突然牵涉到政治。这个话题转折得如此之快,让唐颐措手不及,不由暗自心惊,握着棋子的手也微微发抖。她竟然忘了这么重要的一点,所有犹太人的产品都已经被禁止,但凡暗地里拥有者都被视作为Volksverhetzung!(注译:煽动群众情绪,是一种违法行为,可大可小,就看当权者如何审判。)
科萨韦尔迟迟等不到她落子,便抬头瞥去一眼,提醒,“该你走了。”
她心不在焉地放下棋子,沉默半晌,才咬着嘴唇,解释,“我不知道他是犹太人。”
他扬眉。
唐颐继续道,“提起他不是我本意。”
他飞快地跟进一步,“世界上这么多人、这么多事,又不是百科全书,谁能做到面面俱到?不知道时怎么样都无所谓,但知道了之后,那就得看你怎么抉择。”
话音落下,四周陷入了寂静中,沉寂几分钟后,他继而道,“我母亲收藏的那些水晶,现在都成了一堆废玻璃。”
这话听上去是他随口说说,却每一个字,都像是带着一个暗示。唐颐再度暗暗心惊,这男人表面上笑意盈盈,看起来是这样的和善且温雅,但眼底却笑里藏刀。乘你不注意时,毫不犹豫地给你一刀,实在太可怕。
看来,和他下棋并绝不是良计,而自己根本就不该来找他!她走了几步棋,故意犯了个大错,一败涂地。于是,她一抹棋盘,连带所有的棋子,一起扔进垃圾桶,道,“明天还要起早,少校先生,我就不打扰您了。”
他只是颔首微笑,并未阻止她的离开。
唐颐在他的注视下,根本不敢逗留,飞快地走了出去。直到关上房门,将他的两道目光隔离在外,一颗心还在剧烈地狂跳。
科萨韦尔弯腰,从垃圾桶里拣出一只水晶棋子,微微地一笑,低声自语,“胆子这么小,做出来的事,却惊天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