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霸再度醒来时天已经亮了,凯墨陇不在,他趿着拖鞋下了床,打着哈欠拉开房门,冷不丁看见弓着背坐在沙发上的凯墨陇时还吃了一惊,因为一直没听见客厅里有动静,他还以为凯墨陇早就出去了。
凯墨陇穿着一身黑色的衬衫西裤,也不知道是打算出去还是已经回来,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走出书房的他,只默默垂首看着手上的一张照片,不晓得已经这样看了多久,总觉得好像很长时间都没有眨动眼睫了。
“那是什么?”贺兰霸按捺不住好奇,但他又觉得凯墨陇现在这个样子,是不能贸然去看的。
“没什么。”凯墨陇将照片收好揣进西裤口袋,抬头对鸟窝头的编剧道,“我有些事想和你说。”
贺兰霸看着凯墨陇郑重其事的表情,点了点头:“嗯,我洗个脸就来。”
两个人并肩坐在沙发上,凯墨陇依旧弓着背,双手交握搁在膝头,注视着前方,像在想着什么,贺兰霸也不去催促,他知道自己即将听到一些很重要的事,就算是凯墨陇,也需要时间准备。
“你一直想知道我的秘密,我以前之所以不告诉你,是因为我还有一场硬仗要打,那个世界和你很远,我不希望你被牵连。”良久,凯墨陇终于开口,“我知道你可能大概也猜到了一些,但是由我亲口告诉你,对你而言意义一定不一样。”他抿了抿有些发干的嘴唇,转头看向身边人,“我可以告诉你一些真相,但还不是全部,等到我把所有不安定的要素都消除,我会告诉你全部的真相。”
贺兰霸盯着凯墨陇的眼睛不由自主分了神,虽然还没听见那所谓的真相,但是这双倒映着他面孔的眼睛早已干净得毫无保留。忽然间他觉得说与不说似乎都不重要了,原来自己在意的只是凯墨陇对他的态度,他并不像自己想象中那样在意凯墨陇的秘密,在意他是谁。“好。”他点点头。
“我和你说过我是孤儿,这件事是真的,”凯墨陇缓缓道,“在我还不能记事的时候,我的父母就过世了,后来我被一个组织收养,他们带着我东躲西藏,往往在一个城市待不到几个月,又会辗转去另一个城市,从小到大,我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同伴,我过着一种很奇怪的生活,每天只要能吃饱能睡觉,好像就没什么别的需要了。大概是我这样自暴自弃的样子很讨人嫌,从来也没有人喜欢过我,我也不知道什么叫喜欢。”他看着身边神情讶异的贺兰霸,笑了笑,“当你的人生中只剩下吃饭和睡觉,除外就是呵斥和漠视时,你也会觉得喜欢是一件很多余的事。”
他称呼监护人“先生”,但其实他们更像监视人,他们教授他基础知识,一直到他年满十三岁,有了定性,确定不会乱跑了才送他去学校。那时的他已经完全无法适应人群中的生活,不过也并不需要特别去适应就是了,因为他从来没有在哪一所学校顺利待完一学年。
第一次见到贺兰谨时他其实挺吃惊的,这个看起来很天才很完美的少年,原来有如此根深蒂固的社交恐惧症,连领结都系不上。有那么一点点同类的感觉。所以我们两个人会走到一起,也是宿命吧。
可是贺兰谨总想改变他,想让他加入那个所谓的温暖的集体。可我根本不需要他们,我们根本不需要他们,我只要有你就好了,你只要有我就好了,明明这么简单,为什么你总是抗拒?
他不理解贺兰谨,甚至觉得自己已经给了他足够多的耐心,这个人怎么还执迷不悟。直到多年以后,当他在短短几年的时间内飞快地习得这个世界的种种规则,他才在生平里头一次意识到,原来并不是贺兰谨的错,而是因为那时的自己那样地缺乏常识。
从不觉得同性恋是奇怪的事,对贺兰谨产生生理反应时他也只是觉得奇怪,丝毫没有羞耻感,甚至会因为那种奇怪的愉悦感而反复一遍遍地设想自己和这个人赤身*抱在一起。
我曾经是那样的家伙啊,凯墨陇回忆至此,注视着身边的贺兰霸,真亏你受得了那时的我。
“怎么了?”贺兰霸不解凯墨陇的目光。
“没什么。”谢谢。谢谢你容忍我。
昨天晚上做过以后他根本没有睡着,更是压根没有料到贺兰霸会在以为他睡着后忽然打开话匣。等了那么久,从那天夜里在车库外设计正式见到贺兰霸的那一秒就在等待的话,在他已经彻底放弃的时候,翩然而至了。
它来得比想象中更令人惊喜,更甜蜜难当,仿佛失聪多年已安于死寂的人,忽然被一道雷声带来暌违已久的世界的动静,风的声音,雨的声音,云的声音……他一定幸福得快要死掉。
当你说出爱我两个字时,我真的幸福得快要死掉了。
我不想回应这个告白,只想一直听下去,祈祷它不要太短,祈祷我如果不说话,你就会一直说下去,说你有多爱我,说你很早就爱上了我,只是没来得及告诉我……
你说过你想礼尚往来一次,其实根本不必。贺兰霸,你只用说的就够了。只用说那三个字,已经能让我无数次欲|仙|欲|死。
贺兰霸睡着以后他下了床,从床头柜中翻出那只老旧的相册,刚翻开第一页就找到了那张拍摄于学校的天台,如今只剩下一半天空的照片,抽出照片翻到背面,在那一刻终于全明白了。他留给贺兰霸的那句“那不是我,我会回来的”刚好被火烧得一干二净。
他跪在地板上,转头看着因为少了压在身上的负荷,翻了个身趴在床上呼呼大睡的宅男编剧,突然不知道应该做什么表情,是气愤,是委屈,是心酸,还是心痛。
康辰给他看过“凯萨”的死亡照片,如今就在他的西裤口袋里,那是他第一次见到自己尸体的照片,被泡得发涨的白色尸体看得他这个当事人都难免恶心,他不禁在心里想象着贺兰霸在警察局亲眼确认这尸体时的心情,只能安慰自己,好在贺兰霸知道那不是他。
可是……贺兰霸真的以为那就是他。
“你真的以为我死了……”看到自己深爱的人以那样的面目死去,那该是怎样绝望的心情。他抬手抚上贺兰霸睡翘的头发,一遍又一遍低声道着歉,“对不起,学长,对不起,让你难过了这么久……”
散乱的头发密密麻麻扎着指尖和手心,发麻的触感一路扎进心里,痛得惊人,也幸福得惊人。他弓身跪在床边,救赎感让他浑身战栗。
贺兰霸皱眉看着只瞧着他不说话的凯墨陇,觉得自己好像是看花眼了,总觉得凯墨陇眼睛里蒙着一层水汽:“凯墨陇?”他从来不知道凯墨陇还有这样不堪回首的过去,听完以后除了吃惊更多是愤慨,忍不住问,“他们为什么收养你,为什么带着你到处跑?”
“因为我是他们的筹码。”凯墨陇收回思绪,“我的父亲来自一个十分显赫古老的家族,这个家族对世界的影响力几百年来只增不减,他们的姓氏被认为是不能说的秘密。听起来很玄幻吧,我最开始知道的时候也觉得是笑话,但是这个家族真的存在。现在它已经不再是一个单纯的家族,而是以家族为核心的一个庞大体系。你问我它是集团,财阀,家族,秘密结社,我说过我很难描述它,硬要说的话,它就像一台超级计算机搭载的超级程序,可以随心所欲地动用全球网络和计算机的资源和力量,只是编写这个程序的不是编码,而是资本和货币,使用和编写这个程序的最高权限属于家族。”
贺兰霸只能一遍遍消化这个真相,还好斯蒂潘先生给他打过预防针,也要仰赖他自己的脑洞体质,不至于特别难以接受。
“我父亲是被驱逐出家族的,但是家族的人似乎一直在找我,收养我的那个组织的目的,是希望培养我,好在将来的某一天渗透进家族。这个组织和家族不对盘得很。”
编剧的直觉让贺兰霸心中有了不妙的预感,他沉着脸问:“他们怎么培养你的?”
“因为家族得到了我人在中国的线索,所以组织只好将我转移到国外。”凯墨陇道,“你应该也知道了,就是岛国。这个战乱小国一直是组织的天然训练场。不过到那时我都还不清楚组织收养我的目的,离开岛国的前一年,组织告诉了我一切,在这之后我回到美国,一边就读沃顿商学院,一边接受组织的各种培训,培训的细节精细到了食谱,表情和举止,没有别的目的,只是为了让我看起来尽可能地趋于完美,我曾经很排斥这样的改变,但是这次我必须主动接受这一切,这是我掌握自己命运唯一的机会。”
贺兰霸大致摸清了故事的脉络:“后来你顺利地回到家族了。那个收养你的组织呢?”很显然凯墨陇并没有依组织的计划办事。
“他们以为天天向我灌输家族邪恶论,一遍遍地提醒我当初家族怎么残忍地抛弃了我,我就会像一台复仇机器那样不休不眠地帮他们达成目标。”凯墨陇的眼睛眯了眯,无法苟同地摇摇头,“可我不是机器。”
贺兰霸听到这里憋在胸口的气才算纾解了几分,毫无疑问凯墨陇借助家族的力量反将了组织一军,他磨牙解气地道:“干得好。”
凯墨陇愣了一下,意识到贺兰霸自己靠脑补跳完剧情了,莞尔道:“你这么讨厌它?”
贺兰霸蹙眉,不知道为什么,凯墨陇越是说得轻描淡写,他心里就越是难受。只要一想到那个令他也禁不住怦然心动的暖男笑容,最初对着别人展颜一笑时,背后也许只有冰冷的意味,心中就是说不出的滋味:“你不讨厌它?”
凯墨陇双手交握揽在膝头:“怎么说呢,我反而不这么讨厌它,如果我在家族里衣食无忧的长大,我又怎么能遇见你?”
“……等等,”贺兰霸皱眉,觉得不对,“你遇见我是在回到家族以后吧?”关组织什么事?这特么是情话编多了玩脱了吧。
凯墨陇没有回答,但看表情似乎并不觉得自己有逻辑上的错误,贺兰霸想追问,凯墨陇却忽然放下二郎腿,按着膝头站起来:“就是这些,别的暂时不能说了。”
贺兰霸也只好放下疑问。凯墨陇应该是外出后回来,说完这些就径直上楼了,贺兰霸正要进厨房煮碗面,却见凯墨陇在楼梯上叫住他:“贺兰霸。”
“嗯?”他停在厨房口。
“我告诉你这些,是希望你对我好一点。”停在楼梯上的凯墨陇说。
要是换平时凯墨陇说这样的话,贺兰霸大概会喷回去“老子对你哪点儿不好”或者“狮心不足蛇吞象”,可是这会儿听了这话,他发觉自己竟然很认真在反省自己对凯墨陇的种种不好。
把情|色王子一个人扔在超市,又一个人扔在警局门口,看电影时睡大觉,三分钟内下雨……卧槽真是罪孽深重啊……
可是不能怪凯墨陇总是纠结这些问题,他曾经过着那样的生活,没有学会恨就很不错了。他竟然还学会了爱。
他甚至觉得凯墨陇这样爱上谁就不顾一切的气质,包括那掉节操的海豚体质,都是为了弥补曾经错过的东西——他只是想加倍的感受它们。
编剧先生笑着摇摇头:“你这叫缺爱。”
“那就补给我。”凯墨陇看着楼下人,认真地说。
作者有话要说:看到上章大家都在问,嗯,其实那个导演系的租客是凯墨陇先生的人,当然正主回来就自动谢幕了,不过我忘了交代了,到这里特别交代一下又显得突兀,就直接在作者有话里说,我真是惊人的不靠谱的作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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