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世间最了解图奇棠的人或许不是南圣女,但他的心思却也瞒不过她,看着图奇棠送走刘烨时依依不舍的目光,南圣女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毒蝎子告诉我,说你的意识不清醒,甚至把从前发生过的事情全都忘记了,要不是毒蝎子反复告诉你说,明月圣女是你的母亲,你恐怕连她都想不起来。”南圣女心绪烦乱,轻轻地摇了摇头,“我原本就不相信你会忘了公主,但看到你身边如今已经有了别的女人,我也不便多说。只是今日看到你们重逢的景象,我开始怀疑这一切是不是你伪装出来的,你从来没有忘记过公主,你早就全部想起来了,是吗?”
面对南圣女的质问,图奇棠无奈地苦笑了声,满含深情的眼神依然停留在刘烨身上,眼底逐渐涌上百感交集的泪水。
“正因为我全都想起来了,我更不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回到她身边,我对不住她,我没有颜面要求她重新接受我。烨儿,我怎么可以忘记她?我明明以为就算是我死了,也不可能忘记她的!可是我确实忘记过她,以至于铸成大错,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图奇棠眉头轻颤,缓缓闭上双眼,滚烫的热泪沿着他瘦削的脸庞滑落,很快地浸入衣襟不见影踪。
“教主……”南圣女的心猛然抽紧,上前抓住图奇棠的衣袖,“那又怎样?就算你一时没有想起她,之后又和别的女人在一起,但你现在全都想起来了啊!公主好不容易才找到你,你却把所有的委屈都往自己身上扛,难道你对环儿的情意比对公主还要深?”
“我不能这样做……”图奇棠再也控制不住汹涌的泪水,当着南圣女的面痛哭失声,“自从我想起烨儿,想起我们曾经共度的美好时光,我就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她,但这又有什么用呢,太迟了,太迟了……”
“不会的,咱们去追上公主,跟她解释清楚,我相信她会体谅你的,我看得出公主对你仍是情深一片,虽说她现在是乌孙的王后,可是在她心里,只有你一人而已。教主,走吧,现在去追还来得及,你要是难以启齿,就让我跟她说,我会说服她接受环儿……”南圣女不忍心看着图奇棠这么难过,拉起他的手臂就要追出去。
“我已经伤害了烨儿,不能再伤害环儿,我今生不能跟最爱的女人相依相守,至少我还能做个负责人的男人。”图奇棠坚持不肯去追刘烨,回头看向河边的那座小屋,“环儿已经怀上了我的孩子,虽然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对她也完全没有记忆,但我不能抛下她不管,我更不能自私到让烨儿来承担我的过失。”
“那你宁愿舍弃公主,也要跟这个环儿在一起了?”南圣女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原来在你心里,环儿的位置比公主还重要?”
“没有,没有人能比烨儿更重要,包括我自己……”图奇棠哀哀地说,有气无力地拭去脸上的泪水,绝望地看向南圣女,“正是因为太在乎了,所以我不能让她受一丝委屈,不能为我们的爱蒙上一丝灰尘,我们拥有那么美好的过去,对我而言已经足够了,那也是支撑我活下去的宝贵回忆,我不能连回忆也失去。你明白吗?”
南圣女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图奇棠,鼻头一酸,流下泪来,艰难地点点头。图奇棠勉强地笑了笑:“那就这样吧,没有我,她会活得更好。”
“公主会过得很好……”南圣女抽泣道,“但我知道,没有她,你会过得不好。”
“不,只要她过得好,我就心满意足了。”图奇棠像是在对自己说,“我已心满意足,别无所求。”
仿佛有种心灵感应,刘烨走到村口的时候,脚步逐渐停了下来,嗡嗡作响的脑袋疼得要命,图奇棠在她脑海中的形象忽然变得模糊。即使图奇棠忘了她,她也不能不记得他,来之前她还清楚地记得他的眉眼他的笑,为什么见过他之后反而都不记得了。
她所看到的图奇棠究竟是不是图奇棠?为何她感觉那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一个是与她生死相依的爱人,一个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他们怎会长得一模一样,怎会拥有同样的名字?
刘烨越来越怀疑自己的眼睛,她刚才看到的一定不是真的,那只是一场环境,不真实的环境。她的图奇棠绝不是那个冷漠的人,她的图奇棠不会成为别的女人的丈夫。她知道,他会等她来的,无论多久都会等下去,即使她的这种念头本身就很自私很不公平,她也如此坚信。
但是那个陌生的图奇棠,他不仅不记得她,还和别的女人有了孩子。他怎么可能是她的图奇棠呢?不会的,他们绝不是同一个人!她的图奇棠,一定还在哪里等着她,她只是还没找到他罢了,她也不怕还会等多久,她都愿意等着跟他相见的那一天。
“公主,公主……”清灵察觉到刘烨停了下来,凑近一看,只见她脸上满是泪光,她的眼神无助地可怕,就像是一个失去生命力的人。
“公主,你没事吧?”清灵上前拥住刘烨,想扶着她坐下来歇息一会儿,“来,歇会儿再走吧!”
“师大人,拿水来!”清灵夺过师中手里的水袋,凑近刘烨唇边,想让她喝几口平复心情。
刘烨顺从地接过水袋,喝了几口之后,忽然弯下腰呕吐起来。清灵慌忙拍打着她的后背,拿出丝帕给她擦嘴:“公主,你这是怎么了……”
刘烨从石凳上滑坐到地上,双手撑着石凳继续吐,直到吐出了苦涩的胆汁,几近干涸的眼眶重又蓄满了泪水。
“公主,公主……”清灵等人乱做一团,慌忙之中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我没事,没事……”刘烨边说边流泪,说着说着继而放声大哭,“我真的没事,不用担心,没关系的,没关系……”
清灵无比担忧地看向师中,师中只是摇首叹息,再看药葫芦和常惠也是无计可施。这种时候,也许只能任由她痛哭一场了,这么久以来,刘烨一直把心事深深隐藏,没见过她在谁面前流泪,也没听她倾诉思念之情。情深至此,不提及不代表不思念,不哭闹不代表不神伤,她把那份爱藏于心底,等待与图奇棠重聚的信念支撑她到现在,可是现在她连这个信念都崩塌了,又怎能不崩溃呢!
“看公主这样子,我们也不要急着赶路了。”药葫芦东张西望看了看,指着不远处的院落对常惠说,“等公主好些了,就去那儿找我吧,我认识那家人,借宿一晚再走。”
常惠向来不懂得如何安慰人,除了感到难过别无他法,忙道:“好,你去问问人家放不方便,方便的话我们就缓缓再走。”
“嗯,看好公主,待会儿直接过去就成,没问题的。”药葫芦倒背着双手直奔那座小院,站在院外跟那位正在扫地的大婶说了几句话,指着常惠等人的方向塞给她一些钱。大婶连忙推托,将钱还给药葫芦,看向她们笑着点头。
药葫芦也跟着点头,紧接着又朝村子里去了。常惠看他既不进院也不回来,心想他八成要去教训图奇棠,悄声跟师中商量:“要不我跟老葫芦一起去吧,他一个人未必能对付得了那家伙,你留在这儿照顾公主,我们去帮公主讨个公道。”
师中随即拉住常惠:“你不要去,老葫芦要怎么做,他自己心里有数,既然没叫上你,就没你的事。”
“可是……”常惠的拳头再次攥紧,咬牙道,“我也想教训那个忘恩负义的家伙,早就看他不顺眼了,原以为他会好好待公主,没想到结果……”
“那也不用你去,你要是浑身力气没处使,就去给大婶帮忙呢,收拾个房间给公主休息。”师中推着常惠走,再三警告道,“记住,不要横生枝节,你可不要再给公主惹麻烦。”
常惠沉闷地哼了声:“知道了,知道了。”
师中看着药葫芦往不知名的地方去了,起身去搀扶刘烨:“公主,我们歇会儿再走,跟我来。”
刘烨哭得一塌糊涂,清灵也是哭得双眼红肿,师中为她们擦去泪水,道:“公主,我只给你这一天时间,你要是觉得心里难受,就哭个够。从此以后,我不希望再看到你这幅样子,你的泪水不值得为不心疼你的人而流。过了今晚,你就不再是为爱痴痴守候的烨儿,你是大汉的解忧公主,乌孙的王后。”
清灵嘟着嘴,抽泣道:“你现在就不能说点好听的么?你没看见公主很伤心么?”
刘烨失神片刻,点头道:“师大人,你说得对,我不仅是烨儿,我知道的。”
师中总算松了口气,微笑道:“好了,进去歇着,你们饿了一天,想吃点什么,我去拜托大婶。”
“都好。”刘烨步入院子,径自走进房间。
清灵仰起头望着师中,动情地抱住了他:“师大人,夫君,我的好夫君,你要答应我,无论何时都不能忘了我。我不是公主也不是王后,没有你,我就真的一无所有,再也没有什么能支撑我活下去。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
师中摸摸她的头,眼里充满爱怜,柔声道:“傻瓜,没有你,我何尝不是一无所有。”
清灵能体会到刘烨的伤心,情不自禁向师中深情表白,得到他肯定的答复,随即放下心来:“我去陪公主,你和常将军也歇着吧!”
“去吧!”师中微微一笑,看着她进了屋,随后又看向药葫芦消失的地方。
药葫芦不请自来,明月圣女和毒蝎子谁也没觉得意外,毒蝎子看他的脸色很难看,刚要解释几句,明月圣女已经开了口:“想必你已经知道了,图奇棠已经娶了妻,他们现在还有了孩子。你回去告诉她一声,就此断了念想,安心做她的王后。”
“她是谁?”药葫芦逼近明月圣女,冷言冷语道,“猪牛马都有个名字,更何况她也算是你的儿媳妇,我不知道公主到底怎么得罪了你,你竟然这样容不得她。想方设法把儿子藏起来不说,还处心积虑找来了个大肚婆,你就这么高兴让自己的儿子做别人孩子的父亲?”
明月圣女不耐烦地怒视着药葫芦:“你闹够了没有?图奇棠是我的儿子,我们母子要过什么样的生活不需要外人过问。你凭什么侮辱我的孙儿?你怎么就知道那不是图奇棠的亲生骨肉?难道我们的私事还要一五一十向你汇报?”
毒蝎子眼看明月圣女动气,连忙上前解围:“你也够了吧,歪葫芦,这件事儿你要闹到何时为止?公主已经是乌孙的王后,图奇棠也有了自己的生活,过去的事大家都不要再提了行不行?”
“老蝎子,你这个没用的熊包,你只会跟着这个女人屁股后面团团转,你说的话根本就没人信?”药葫芦不屑地瞥了眼毒蝎子,“这女人要你今夜死,你绝对不敢看到明天早上的太阳,男人做到你这份儿上真是绝了,你怎么不提着眼皮去上吊呢!别忘了,她心里想的一辈子爱的男人不是你,你就算追到黄泉路上,你也注定是个失败者,你就等着被她利用至死,去阎王殿后悔吧!”
“老葫芦,你好自为之,我念及旧情给你几分面子,你不要得寸进尺!”毒蝎子气得头顶直冒青烟。
“怎样,你想杀了我啊,来呀,你们两个一起来,我倒要看看你们这对奸夫淫妇有多大的能耐。”药葫芦在气头上,也是口不择言。
南圣女回来看到这一幕,慌忙拉住药葫芦的手,劝道:“前辈,算了吧,木已成舟,由不得你不服气,只能说教主和公主没缘分。”
药葫芦怔了怔,看着这间简陋的瓦屋,形容消瘦的明月圣女,忽然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动气了。曾经风光无限的息陵教圣坛,昔日光彩照人的明月圣女,如今都已经不复存在。世上没有不变的东西,感情亦如是。
“没缘分,唉,缘分这个东西,谁能说得清啊……”药葫芦放下手,低着头叹道。
环儿看着父亲睡下,走到门外踮起脚尖四处张望,她不知道图奇棠去了哪儿,但她知道他不会离开她。她曾以为自己是最命苦的人,自从遇见了他,她才意识到自己是最幸福的人,虽然这种幸福只不过是偷来的,她也不舍得放手。只是想起那个伤心欲绝的女人,她不禁在想,自己是否太自私。可是,感情这回事哪有不自私的,她这么做并没有错。
“环儿姑娘……”
环儿回过头,看到师中,想起来他是随那女子一起来的人,不由多了几分防备:“你们不是走了吗?为何又回来了?你想劝我夫君跟她走,对不对?”
师中料到她不是这么好说话的,正斟酌着如何开口,环儿捂着自己隆起的腹部,快步走向他,厉声道:“我和夫君的孩子就快出生了,你休想动别的主意,如果你非要带他走,就踩着我们母子的尸体过去吧!”
师中笑了笑,道:“环儿姑娘不要激动,既然他是你的夫君,你们又有了孩子,他怎么会舍得丢下你。即使我有意劝他回心转意,也是没可能的。”
环儿听他这么说,稍稍放缓了语气:“你明知道是不可能,为何去而复返?”
“我家小姐身体不适,暂时不能赶路,我一时闲来无事,四处走走,应该不碍着姑娘吧!”师中摊开双手,无辜道,“方才我只是叫了声姑娘的名字,绝无冒犯之意。”
环儿的脸红了红,不好意思地说:“我早就不是姑娘了,你就直接叫我的名字吧。”
“请恕在下冒昧,姑娘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所以方才……”师中恭敬地向她施礼。
环儿更觉得害臊:“哪有,哪有,我今年都二十多了,可能是成亲多年刚怀上第一个孩子,才显得年轻些。”
“哦?成亲多年,终于怀上孩子真是一件喜事。”师中浅浅一笑,打量着环儿的表情。
“我,我的意思是……”环儿自知失言,连忙改口道,“我是说,我和夫君相识多年,最近才成亲,是的,我是这么说的……”
“刚才姑娘怎么说,在下听得很清楚。”师中敛去笑容,正色道,“你口中的夫君,他叫图奇棠,你知道他的身份和来历吗?他在半年前身受重伤,性命垂危行动不便,再加上双腿有旧疾,想要娶妻生子恐怕很不容易!而你腹中骨肉至少已经有五个月,要强说是他的孩子,未免太过牵强!”
环儿怔住,匆忙又道:“没错,我夫君是受过伤,但他很快就养好身体了,我们夫妻之间的事,没必要一一向你说明。”
“当然,我对别人的事也不感兴趣,但我要补充一点,图奇棠之前一直在大宛养伤,来到此地也不过三个月的时间。你不是要告诉我,你之前也住在大宛。”师中看着她急剧变化的表情,心里已经猜出大概,“或许你也曾遭逢不幸,但不属于自己的幸福终究不属于你,你能留得住他一时,留不住一世,他终有一天会知道真相。图奇棠一度失忆,他和你成亲的事估计也是别人告诉他的,他还以为你肚子里的孩子真是他的,如果将来他恢复记忆,知道你一直在骗他,你想他会原谅你吗?”
环儿脸色发白,心虚地后退,不停摇头:“不会的,不会有那一天,他是我的夫君,我肚子里的孩子是他的,我们会一直这样幸福下去……”
“可惜事实并非尽如人意,谎言终有揭穿的时候,你现在有孕在身,自然希望身旁有人陪伴,但却不是以这种自私的方式。如果我没说错的话,这次你的父亲能活着回来,也要多亏了图奇棠,他好歹也对你们父女有恩,你就忍心欺骗恩人?”师中步步逼近,不留给她反驳的机会。
“不是这样的,我没有要骗他……”环儿心慌意乱,眼泪汪汪地看着师中,“我求求你别再说了,放过我们好吗?”
“我只是要你实话实说。”师中停下来,不再逼她,“希望你能面对现实。”
环儿只是哭也不说话,僵持片刻,环儿的父亲满面憔悴出现在师中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