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浩荡荡数万之众,再是轻装简行,从闵州到帝都,也花了不少时日。
城墙喋血,尸首遍地。
叶弯弯一路心急如焚,见此惨状,哪里还按捺得住。
扛着军旗,一马当先杀进城去。几位教过她功夫的师父,担心徒儿势单力薄吃了亏,紧随其后。
军师老杨虽是无奈摇头,转眼却也让儿子杨威及闵舟山数位当家跟了上去。自个儿留下调度人手解宫廷之危。
叶弯弯闯过承天门,横冲直撞遇上丘扬。得知顾清宴身陷危境,揪起一认路小兵,急奔金銮大殿。
大殿已是混战一片。
顾平、银光等人护着慕容祈和顾清宴,左支右拙,保护圈不断缩小。
有罗刹寻得空隙,探手抓向顾清宴。耳侧突的传来破空声,罗刹闪身一避。
“铮――”
旗杆没入盘龙圆柱,半空飘扬着“顾”字军旗。
众人纷纷侧目,只有顾清宴第一眼向殿门看去。
红衣似火,逆光而来。
果真是他的小姑娘。
仿若从天而降。
她卷着一身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凌冽气势,披荆斩浪,回到他身边。
“顾延之,你怎么样,没事吧?”
顾清宴眼也不错,追随着打斗的身影,听到她言语关切,心中一暖,“我无事。他们不敢杀我。”
只要一天没有找到真玉玺,即便张老贼抓了他,也不敢杀。顶多想方设法撬开他的嘴。
凡事他都能做好最坏的打算。
然而……
“那也不行!”
叶弯弯横劈一斧,砍断挥来的大刀,迅速反击,瞪着一众围攻者恶狠狠道,“谁敢欺负我的人,老子要他好看!”
弯月斧经过叶天遥重铸,威力更甚以往。
又有她气场全开的攻守兼备。
顾平银光等人压力大减之余,发觉都聚在一块儿反倒影响她发挥,部分人默默转战别处。
然而跟随叶弯弯来的十余位黑甲兵,显然也不是吃素的,直接冲着看起来更厉害的罗汉去了。
他们索性收拾起被“挑剩”的零散叛军。
局面开始逆转。
白玉阶上,和尚守在张义恩身侧,目光一直留意殿内交战。
叶弯弯踏进大殿那刻,他的眼皮剧烈一跳。
在这丫头身上吃多了亏,看见她,总有种不妙的预感。
果不其然,她带来的黑甲兵不分三七二十一,很快将他九位兄弟安排得明明白白。以多欺少的架势、蛮横的打法,不要太眼熟。
当初同去柒州的八名弟兄,就是这么没的!
和尚当下着急起来,“相爷,这些人不好对付。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咱们不若先撤?”
张义恩未答。
和尚没发觉他神色不对,不敢再多言。
听将官回禀援军打着顾家军旗号,张义恩原以为是顾清宴这厮养的私兵。
可那面横飞而来的旗帜,悬空大殿。
上书一字,曰“顾”。
旗角标有凤炎军徽记。
整个旗面沾满陈旧血渍。
看清的一瞬间,张义恩不禁瞳孔紧缩,呼吸微滞。
这分明是当年……
早该消失的东西,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张义恩的视线,不禁落在殿中黑甲兵身上。
个个头戴黑战盔,身着黑盔甲,只露出一双眼睛。
气势像极了昔日的顾家军,让人望而生畏,也生厌……
张义恩突的想起乱岗一战。
他以为他早忘了的。忘了曾在高处目睹顾家军是如何败落,忘了那面屹立不倒的旗帜是如何鲜血飞溅……
眼底划过一抹狠色。
顾家军早没了!
这定是顾清宴这厮在装神弄鬼,装神弄鬼!
张义恩并未意识到,或者说他拒绝承认,随着时间流逝,旁观那场战役的惧意,已在他心底越埋越深。
恰恰此时,大殿响起一道声如洪钟的发问,“张义恩何在!出来受死!”
却是叶弯弯师父之一李老斩杀罗刹,提刀扫视大殿。
杨威等几个年轻后生打斗未停,齐齐扬声道,“张义恩何在!出来受死!”
张义恩嘴唇打颤。
环顾四下,这才发觉他陷入了怎样的境地。
连退数步,避到和尚身后,张义恩压低声道,“赶紧想办法,速带本相离开此地!”
和尚捻珠苦笑。
相爷若早听了他的,召回诸人,拧成一股绳,未必没有机会冲出大殿。
时机已然稍纵即逝。
这会儿……
岂是想走就能走得了的?
莫说张义恩一干人等,就连银光他们都被黑甲兵话中的杀气震住。
顾平反应最快,举刀格挡那叛军将官的间隙,高声道,“诸位兄弟,龙案边上,最老最丑的人就是张贼!”
霎时,所有黑甲兵齐齐扫过龙案,手下攻势更厉。
李老脚尖一点,率先踏着白玉阶挥刀而上。和尚退无可退,只得豁命为张义恩杀出一条生路。
然而……
佛珠洒落一地。李老拔刀,和尚倒地气绝。
刀尖滴着血,蔓延至张义恩眼前,李老皱眉道,“你就是当初那个胆敢……”
话至半途,李老想起临行前老杨交代过,与弯丫头身世相关之事,不可对外人提及一丝一毫。遂改口道,“你这杂碎做的混账事,不必老子细说。总之老子出趟远门,就是想来给你放放血。”
大刀挥起,无处可逃的张义恩濒临死亡,忽然喊叫起来。
“少在那装神弄鬼!老夫不会上当。”
“顾家军早死了,都死光了!”
“要报仇,要报仇你们去找空谷族……不关老夫的事!”
李老略微挑眉,没多问什么。大刀直落,耳侧紧跟着传来清脆喊声,“李叔,别杀他!”
长长的灰白发辫落地,盘了个圈儿。
刀尖险险顿在张义恩脖颈边缘。
叶弯弯那边已然清理干净,只需收拾着时不时撞上去的叛军。一声呼喊,倒将众人注意力引向台阶高处。
本就被银光他们压着打的叛军,见张义恩已沦落到任人宰割的地步,再无斗志,很快缴械投降。顽固抵抗如罗刹,也相继被杨威等人诛杀。
李老拽着张义恩衣领,一路拖到叶弯弯面前。
张义恩瘫坐在地,披头散发,神情疯疯癫癫。
嘴里含糊其辞,隐约能听到“空谷族”“顾家军”“乱岗”之类的字眼。
叶弯弯略感奇怪,“他这是怎么了?”
李老想起张义恩方才说的话,哼笑道,“亏心事做多了呗。”
这种杂碎,平日做亏心事不觉如何。
真到穷途末路,比谁都怕。
一面顾家军旗就能吓成这样,想想也知道背地里没少干丧心病狂的事。
李老连多说一句都嫌脏了她的耳朵,“弯丫头叫住我,是想亲自动手?”
叶弯弯摇头,“顾延之说这人还不能死。”
她看向顾清宴,正巧瞥见他收回目光。顺着他的视线抬眼望了望,看到大殿上空飘扬的军旗。
叶弯弯一拍脑门,急急跑了过去。
顾清宴注意到她离开的方向,眸光微动。稳了稳心绪,面对李老打量,谦恭一礼道,“还望前辈刀下留人。”
“张义恩固然死有余辜。他所犯之罪,却牵连甚广。”
“以晚辈拙见,按律行事,昭亡魂之冤屈,彰国法之威严,更为稳妥。”
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说起话来,倒是一套一套的。
李老不置可否,“你就是弯丫头看上的顾家小子?听说还是个办案的官儿,挺像那么回事。”
他这边还没挑剔上几句,叶弯弯返回撞见,旗杆往地面重重一顿,“李叔!”
她着了恼,李老自不好再拿腔拿调,没什么脾气地应道,“好好好,李叔知道了。这小子厉害。咱们弯丫头看上的人,最聪明最厉害。”
小姑娘护着短,顾清宴本该高兴,可瞧见她手中的军旗……
他定定看着,笑不出来。
李老冲上白玉阶之时,他的视线方从小姑娘打斗的身影上移开。紧接着,便看到这面军旗。
这面时常出现在他梦中的顾家军旗。
局势未定前,他一直忍着不多看,不多问。
如今,军旗近在咫尺……
叶弯弯拿回东西,本就是要给顾清宴的。
见他目光胶着其上,顺势将旗杆塞到他手中,摸了摸后脑门道,“我爹说先帝小气得很,没给过什么旗。借你家的用用。方才一着急我给丢出去了,现在还你。”
顾清宴一言未发。
掌心抚过偌大的“顾”字,他瞬间红了眼眶。
叶弯弯见他眼里似含水光,顿时慌了神,磕磕巴巴道,“我、我看过的,这旗一点都没坏。顾延之你别、别哭上了……”
“弯丫头。”
大掌按在她头顶,李老朝叶弯弯摇了摇头。
军旗染血。
物是人非。
其间承载的东西太过沉重。
哪是简单一句喜悲,能够说清的。
李老劝阻,叶弯弯只得闭了嘴。
但她还是忍不住看顾清宴,看了又看,很是不放心。
足足等了半盏茶。
不算长,顾清宴的目光却似走过漫长岁月。
面向叶弯弯和李老,他慎重行着大礼道,“顾家清宴代先父,谢过叶家多年守旗之恩。”
冰雪消融。
大地回春。
万物开始复苏。
距离张义恩囚入死牢,已过去半个月。
毕竟把持朝政多年,张义恩握着太多人的把柄。譬如科举舞弊案、药草失窃案,牵涉到的官员就不在少数。
是以张党人人自危。
试图劫死牢的人不少,想杀张义恩的人也不少。
都被顾清宴顺藤摸瓜揪了出来。
至于那些想逃跑,或者自以为能撇清干系的张党爪牙。也逐个被抓捕到案。
砍头的砍头,流放的流放。
一番清洗下来,朝堂空了大半。
如今还没处置的,只剩张义恩。
金銮殿中,大朝会正在商讨此事。
张义恩罪行罄竹难书,仅是陈述,就花去近半个时辰。其罪之深,叛国、弑君、谋反。其罪之多,达一百二十八条。
最终,慕容祈采纳群臣意见,颁下圣旨。
逆臣张义恩判千刀万剐之刑,枭首城门示众七日。
诛张氏九族。
铺陈罪人石于市井,上刻张义恩一百二十八条罪状,任人唾弃踩踏。
群臣高呼吾皇圣明。
至此,张氏掌权时期宣告过去。
少帝慕容祈正式亲政。
有罪必罚,有功自然也当赏。
接下来,便是对此次平叛有功之人进行封赏。
各地支援守军,均官升两级,赏黄金百两。
京兆尹刘青升任吏部尚书。
纪温闲封“天下第一皇商”,赐金牌行走。
顾平加封怀化将军,丘扬擢升镇军大将军。
周老将军封武烈侯。
一时之间,大殿内喜气洋洋。
只是随着封赏往后,群臣的神色越来越纠结。不时瞥向最前方。
那里立着两道身影。
紫衣矜贵,红衣艳烈。
要说此次平叛的大功臣,非这二位莫属。
偏偏,他们却最难封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