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三清第一次了解到,人生来就是孤独的,绝望和痛苦伴随着人的一生……
没有人能成为救世主,因为每个人都在浮世中苦苦挣扎,漂泊无定,所以最终分升成仙的人寥寥无几,看破红尘谈何容易……
眼前的场景开始分崩离析,破碎成一块块细小发光的碎片,四处散落着。唐三清在一片黑暗中,看着那漂浮在半空中的碎片,仔细望去,那碎片上竟然有着人影,原来那些都是砂栎脑海中处的记忆碎片……
一片又一片飞快地从她眼前掠过,像羽毛般轻盈飘逸,但是每一份记忆却都沉重无比。
它们像是时间的历史长河中不经意的一滴水、一行字、一片叶……短暂地出现过,又消失的无影无踪,但是那是一个人真正漫长的一生。
那些碎片终于全部消失了,唐三清仿佛是一直陪伴在砂栎身边的隐形人,他看不见她,她却知道关于他的一点一滴。
她知道砂栎喜欢吃甜的,但是从出生开始,只吃过一次,此后,他只会在甜食出现时多看一眼,手却总是伸向又酸又辣又苦的食物。
她知道砂栎喜欢看书,喜欢画画,可是他从来不会拿起书本和画笔。
她知道砂栎讨厌舞枪弄剑,讨厌寒冷,但是他的房间全都是冷兵器,他的卧房里放置的是寒冰打造的冰床……
心存希望的人不会放弃任意一个可以追求光明的机会,而绝望的人不会给自己任意一个心存希望的可能。砂栎在经历无数次亲眼见到希望被打碎,习惯生活在绝望中的人,会恐惧能带给他温暖的任何事物。
痛苦会让他清醒,不会再沉迷于为自己编织一个梦幻而虚假的梦。
砂栎的过去只是短短的二十一年,但却漫长到唐三清以为自己经历了他的几生几世。
她缓缓睁开眼睛,眼角还流着属于砂栎的血液。眼前的少年穿着白色的衣衫,带着白色的面具,苍白到毫无血色的肌肤几乎要与他身上的衣衫融为一体,不断有着逼人的寒气通过他传递到她的身上。
她的眼睛竟然能看清了,唐三清看见她身上艳红如火的衣裙与他身上洁白如雪的衣摆相互纵横交错着,两人的心脏交叠在一起,由一条透明坚硬的冰棱从中贯穿。
鲜红的血液融汇成一朵彼岸花,开在两人的心口,盛大而糜丽,像濒临灭绝的花卉在生命的尽头前盛放。
唐三清伸出手,伸向他的脸,那一秒漫长到她能感受到自己的手臂上肌肉正在颤抖和战栗。
那一眼,延续万年,唐三清紧紧地盯着那双在面具下的漆黑眼眸,跨越了时空,跨越十几年的人和事……记忆回到十五年前,他的眼眸一如既往,固执执着紧盯着一个方向,目不转睛。
当面具缓缓摘下,像一片轻飘的羽毛,落在一旁,她泪如雨下。他是砂栎,他是沙湛,他是无名,他一直都是他……
每啜泣一声,唐三清都感受到心脏被剧烈地撕裂着,这样的感觉会像当年他被生生剜去七窍玲珑心的时候吗?
只怕他是会更加的痛,千倍百倍的痛,但最痛的一击是她给的,是她抱着同归于尽的决心给的。
“对不起,是我害了你,对不起,砂栎,对不起……”
她不停地道歉着,苍白无力的语言在真实的伤痛面前毫无力量,她给予砂栎的伤害岂止如此……他曾试着向她走近过,曾经试着向她打开心扉,曾经在她面前卸下盔甲,可在这样的时刻下,她却拿着刀子狠狠地捅了进去
唐三清能清晰的感受到身体内温度的流失,时间在她身体里埋下的沙漏,即将走到尽头。当她的心脏被彻底摧毁的那一刻,身体会被冰封,无人能破开,连灵魂也逃不出去。
遵守了和父亲的约定,以她的灵魂为代价,永生永世被封印在寒冰中,不得超生。这大概也是她对砂栎最后的补偿了,死亡究竟是何种感受,就由她先去探路吧……
此生,她最对不起的就是他了。
混沌的黑暗来临之际,唐三清勉强撑着身体,鲜血瞬间汹涌起来,最后一眼,是她吻向砂栎的眉心时,他那漆黑无光的眼底,终于有了些许温度……
那一吻无关情爱,无关性别,是最虔诚的祝福,她愿用尽一切代价,只换他下一世平安顺遂。
终于,一切都结束了……
当怀里的身体终将冰冷的时候,僵坐如尸体般的砂栎缓缓收紧怀里柔软的身躯,比绝望更绝望的是什么?
他总是在自己以为已经不会更加痛苦绝望的时候,又经历一次绝望。当痛苦成为常态,他以为身体早已习以为常,但实际上没有人会习惯痛苦,如果不会再痛,就不叫做痛苦了。
他曾经叫做砂栎,但那血缘上是他亲生母亲的女人抛弃了他,所以他厌恶这个名字,也抛弃了这个名字。
他现在叫做沙湛,流沙河里的怪物,可笑的是,“湛”字的解释为清澈,作为吸收流沙河内鬼祟的容器,让它变得清澈是他的任务。如此一来,这个名字讽刺般得合适。
他的命运从出生开始便注定了有着悲惨过程和结局,他很早就希望能省略一切令他痛苦的过程,直接跳跃到结局。无论结局如何,他都能接受。
可似乎传说中撰写凡人命运的司命星君,就喜欢看他在痛苦的人间炼狱中苦苦挣扎的样子。
六岁以前,记忆微薄,但凡是能想起关于那个女人的,都是伴随着痛苦和哭声。
所以被她彻底抛弃后,他明白了,哭泣是天地下最无用的事情。
作为被全世界抛弃的存在,他的泪水比尘土被卑微,比垃圾更低贱……
那些人找到六岁的他,是因为他天生异于常人,他很早就知道了。他的命运不过是一场平凡又渺小的交易,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就这么简单……
可他做过的最蠢的事情,就是在被像狗一样牵着离开的时候,他回头看了一眼。
那一眼,他无比的后悔,因为那是他一生的梦魇。
大概是六岁的他还心存幻想,他那名义上的亲生母亲也许会不舍地看他一眼。
从此,也许这个词,比不可能还要令他绝望。
女人的那张丑陋无比的脸变成了他的心魔,苦苦折磨他数年,甚至可能是一辈子。
要说他恨吗?
当然会恨,会恨上天给他如此的命运,恨自己天生如此异于常人,恨那女人的狠心无情,恨藤树妖和乌启年的残酷暴力……
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一切,他都恨,都厌恶,早已不记得是在什么时候,他的眼睛看不见色彩了,一切都是非黑即白。
听说在悲伤的彼岸,有微笑的存在,可这是一个巨大的谎言。
在这片土地上有着一个最古老的传说,最初这里是被神仙抛弃,不愿庇佑的诅咒之地,天灾不断,寸草不生。
这里是妖魔鬼怪的群居之地,邪恶滋养下的土地,任何生灵都存活不下去。
那只是妖魔之间的一个小恶作剧,他们引诱一只猴子和一个罗刹女结合了。看到一场好戏后,曲散终场,妖魔们离开了,换了一个地方寻欢作乐。可罗刹女诞下了六只猴崽,猴崽们又再结合,繁殖的速度异常迅速。虽然生存的能力低下,后代的数量众多,死去猴崽们的尸体是这片被诅咒的土地里最好的养分。
一面在诅咒中痛苦挣扎,结合又分离,一面快速地繁衍长大,这被诅咒的一族就以这样可笑的方式出生,又苟延残喘地延续了下去。
人们总单纯的以为这只是一个荒诞的传说,但他用亲身经历解开了真相,证明了这个传说的真实性。
流沙河是从上古时期便存在的古老的河流,它的河底埋葬了无数猴崽们的尸体,囚禁了无数非人非畜生的灵魂。因此流沙河是连鹅毛都浮不起来的,它可以轻易地吞噬一切。
而六岁的他,就这样被丢进了流沙河,用来作为吸收河内的邪祟的容器。
从被丢进去的那一刻起,他的身体就自发的制造出可以呼吸的鱼鳃,那是用他的血肉生生强制性转换而成的。
但流沙河底根本没有空气,所以里面没有任何活的生物,他总是吸进满肺的沙子,一直处于窒息的痛苦中,却偏生死不了。
可能他真的是他们口中说的仙胎吧,天生异于常人。
流沙河的河底是真正的人间地狱,妖魔没有人性,只把他当做一个好玩的玩具,从不在意会不会玩坏他。
从进入流沙河的那一刻,他没有哪一分一秒能脱离得了痛苦,直到唐三清的出现……
第一次见到唐三清,他还分不清美和丑,只觉得能露出那般心疼的眼神望着自己的,一定不是妖魔。
唐三清总是默默地哭着,眼泪流出来像一颗颗晶莹剔透的明珠,可一接触到水中,便消散全无了。
他的身体还是会痛苦,会难受,可至少他的脑子除了感受痛苦之外,还能思考些别的什么。
时间在流沙河底的流逝是没有任何感觉的,可自从唐三清出现后,他发现分分秒秒不会那么难挨过去了。
魑魅魍魉从来不会注意到唐三清,但他知道这一切并不是梦境,因为他从来不会做梦。
他不想打破这种平衡,所以就当做什么也没看到,可心里忍不住地期待唐三清停留的时间久一点,再久一点。
直到,他产生了预感,唐三清要走了,所以出于至少有过一次短暂的对话,这样的念头一闪而过,他问出口。
“你是神明吗?是来带我走的吗?”
结果他十分清楚,毫无期待,也无绝望。
唐三清走了,突兀地离开,就像来时突兀地出现。
“你看得见我吗?”
“砂栎,活下去,一定要等我,十五年后我回来找你的。你一定要记得,我叫唐三清,等我……”
他听见了,但是他并没有在意……也许是真的没在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