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恒也已收到开封府的禀报:只有少数金兵偷偷下城三五结伙地打劫百姓、掳掠妇女。在京城里作恶的绝大多数是宋朝的溃兵和京城里的游手无赖之徒。
这些人趁乱抢劫钱财,杀人放火,京城里的五岳阳德观、葆真宫、云骑桥、明达皇后宅、孟昌龄宅、神卫营、蓝从熙宅全是这些人放火烧的。大火还殃及了几千间民宅,在火灾中仓惶逃命的百姓见城东南火势凶猛,一齐往城西北跑。混乱中与家人失散的、被挤落河中淹死的、被丢弃的、被踩死的婴幼儿童不计其数。
京城的许多豪门富室均遭洗劫,最可怜的是那些房屋被烧毁的平民百姓,大雪中露宿街头,在饥寒冻馁之中哀号。妇女们有的以灰土涂脸,有的以刀割面自毁容貌,有的遭到奸淫后悬梁投水而死。
宰相何栗向赵桓请示,是否由赵桓亲自去金营议和,赵桓坚决地摇了摇头。
二十七日早上,赵桓又接到开封府的禀报:“京城里粮食和取暖用的薪柴严重匮乏,饥饿的百姓己经开始吃人了,有军士拆百姓的房屋当作柴烧。”
赵桓早朝时问大臣们有何良策。
李若水出班跪倒在地:“臣斗胆请陛下去金营议和。”
“朕为一国之君,岂可轻动?”
“陛下,臣乞求陛下顾念一城的无辜生灵。”李若水双眼滚落了两行泪水:“陛下,生民何罪?遭此涂炭!五百里内全是金兵,不与金国议和,粮米如何运得进来?不与金国议和,金兵如何肯放百姓出城樵采?
京城里还有几十万百姓在风雪之中忍饥受冻啊!”李若水说到这里,又已是泣不成声:“陛下,国家到如此境地,都是臣等无能,臣等粉身碎骨都无从赎罪塞责,百姓何罪?百姓何罪啊?”
赵桓闻言不禁动容,他看了看一旁的何栗、孙傅、秦桧等人:“众卿之意以为如何?”
没有人回答,只听见他们中有人发出了啜泣声。随之八个大臣一齐跪在了赵桓面前。
二十七日午后,赵桓下了手诏,开封府张榜公示:
“朕为保存宗庙,救一城之生灵,义当亲往金营议和。特告知京城百姓,切勿惊扰,以免误大事……”
这天晚上,北风愈加凛冽起来,又下得平地积雪三尺,东京城里哀号之声不绝于耳。百姓们在苦难中煎熬着、挣扎着。但毕竟皇帝为了救一城的无辜生灵,要亲自去金营议和了,他们终于有了一线希望。
二十八日上午,大雪终于停了下来。太阳特别的红,红得像血一样。
到了下午,京城里谣言四起,说是皇上尚未出城去与金国议和,金帅大怒,准备纵兵屠城。
东京城里又陷入了混乱,百姓们到处躲藏,百计求生。到了夜间,城里的不法之徒又开始到处抢劫杀人。
开封府和御前禁卫军们紧急出动,捕杀这些恶贼。
二十九日一早,开封府为了控制京城局势,下令将捕到的一千多名恶贼当众处斩。
一排排被缚的强盗被按在雪地上,锋利的大刀一排排地砍下去,砍得人头乱滚。
铭心刻骨的仇恨和强烈的求生欲望,已经让许多人不再对这种血腥场面感到恐怖。这些恶贼刚被砍完,一大群人就来拿着刀斧围了上去,把死尸**割肉,片刻之间就分割得一干二净。
赵桓闻听后毛发直立。
李若水等大臣又无言地跪在了殿外。赵桓知道,那是在请求他尽快出城议和。
下午,开封府又贴出了一张黄榜,告谕东京百姓:皇帝明日出城。
三十日黎明时分,皇宫的门打开了,赵桓骑着御马向金营出发,随行的有宰相何栗和大学士孙觌等大臣,还有一个三百人的卫队,与以往不同的是,这三百人都没有带兵器。
从皇宫的宣德门到里城的朱雀门再到外城的南薰门,路两边的雪地里跪满了百姓。他们都痛哭流涕不住地叩首,口里山呼万岁。
今天,赵桓即皇帝位的才一年零八天,此时他为救苍生百姓要亲自入虎口,京城百姓不由得由衷感到他是一个仁义之君,内心里都万分祈盼和议能成,皇帝能平安归来。
赵桓心怀忐忑地来到了与金国二帅预约的会面地——青城。青城在东京城郊外,是宋朝天子祭天时先行斋戒的地方,故又叫斋宫。
此时金国二帅格外兴奋,他们已经闻报:宋朝天子已经到了自己的控制范围之内。
完颜宗翰先让赵桓在青城等了一天——现在东京城里缺乏粮米薪柴,拖一天就要耗一天的柴米。围而不攻,利用议和把他们拖得油干灯尽,到时候不怕南朝不束手投降。
赵桓如坐针毡,到了黄昏时分,完颜宗翰才派人来通知:“二太子在刘家寺,明日方能赶来。现在天色已晚,今日就请南朝天子下榻于青城。不知是否带了被褥?本来想送些被褥来,但又恐南朝天子用得不习惯。”
赵桓无奈,只得在青城住了下来。此行所带的被褥甚少,给赵桓安排好卧榻之后,就所剩无几了,宰相何栗等大臣都睡在地上,卫士们夜不解衣靠着打盹。其实这一行人谁也睡不着,在忐忑中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第二天,金国二帅仍然不来相见,只派遣使者前来商议和谈条件,并要求赵桓先草拟降表。
赵桓命随行的大学士孙觌起草,孙觌推避不下笔。赵桓变了脸色:“朕岂能在此地久留?卿速写来。”
孙觌不敢抗命,起草了一份降表,表示宋朝愿意请和称臣。赵桓看过之后,交给金国使者给完颜宗翰送去。
过了一会,金国使者又回来了,说完颜宗翰觉得有些文字欠妥,请重新改写。
赵桓叹了一口气,对孙觌说:“事已至此,不得不卑辞尽礼,不必再用空洞之言搪塞了。”那意思是不能再顾及国家尊严了,赶快按人家的意思写,早点获准好早点离开此地,这里是人家的军营,是虎口!
孙觌只好又改写了一份,但完颜宗翰还是不满意。无奈之下,赵桓命宰相何栗等人一起商量,共同执笔。如此反复写了四、五次,完颜宗翰总算是勉强接受了,但天色也已经晚了。金国二帅又派人来通知:明日相见。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到了十二月二日,赵桓终于等到了完颜宗翰的“邀请”。金国二帅在斋宫门前迎接赵桓入内,里面已经设好了香案。
投降仪式就在这里举行,赵桓朝着北边金国的方向跪拜,呈递降表。完颜宗翰接了降表,态度马上有了很大的转变,客客气气地请赵桓上马,金国二帅骑马跟在后面入殿宴饮。
入席时,完颜宗翰和完颜宗望礼让再三,一定要讲宾主之礼,坚持请赵桓在主位就座。
宴席之上完颜宗翰也甚是和气:“天生华夷,自有分域,中国岂是我等所能占据的?更何况人心还是向着赵氏。”
赵桓闻言,绷得紧紧的神经总算舒缓了许多。
完颜宗翰话锋一转:“有不少人想冲出城逃走,我们已将他们全部敲杀了,皇帝尚在城中,这些人就弃君父于不顾,只想自己逃走,都是些不忠不孝之辈,死不足惜。”
赵桓心中暗想:幸好当时没有随蒋宣、李福突围,否则必是凶多吉少!
完颜宗翰又道:“本朝特派三太子在西京(今河南洛阳)护卫赵氏皇陵,南朝天子尽管放心,不会有丝毫损坏。”
赵桓道:“朕此行带了些许薄礼,酬谢二帅保全东京一城生灵之德。”说罢命内侍把礼单呈给了完颜宗翰。
完颜宗翰笑着把礼单推了回去:“这个就不应当接受了,如果我想要钱财珠宝,京城已经攻破,全城的东西还不都是我的么?此次请皇帝来乃是商议国家大事,还带金银来做什么?如果要赏赐,皇帝还是赏赐左右的人吧!”
完颜宗翰此举颇让赵桓感到意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正要客气几句,完颜宗翰又笑道:“天色不早了,皇帝出来了三日两夜,只怕城中的居民不安,还是早点回去吧!”
金国二帅客客气气地把赵桓送上马,又派了一队金兵护送。这些金兵一个个面露喜色,主动与赵桓的卫士攀谈:“从今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这次出征前元帅有令,如果攻不破东京城,就一直打下去,哪怕打他个十年二十年。现在好了,我们总算是可以回家了,离家已经好久了。”
赵桓听了这些金兵的话,心里也感到大为宽慰。到了东京城门口,赵桓心里的一块石头算是落了地。
一进城门,赵桓就看见道路两旁的泥雪之中跪满了百姓,这三天两夜以来,从外城的南薰门到皇宫的宣德门一路站满了人,他们都五内如焚地等待着他们的天子驾回,妇女儿童天天都用衣服包着干土覆盖道路上的泥泞,无数人焚香祷告,有人甚至燃顶爇臂乞求上苍,企盼着皇帝平安归来,带回议和成功的喜讯。
现在皇帝终于回来了,议和终于成功了,尽管人们都知道议和的成功是以俯首称臣为代价的,但毕竟一场灭顶之灾总算是躲过去了。
张叔夜、孙傅等大臣跪在赵桓马前泣不成声,赵桓也掩面抽泣,左右的大臣、侍卫都是凄咽无语。一行人一路呜咽着到了皇宫宣德门前,赵桓此时才向百姓喊出了一句话:“朕差点不能与你们相见啊!”
百姓闻言,顿时哭成一片,声闻远近。
此刻,京城里上至朝廷重臣,下至黎民百姓,都有恍如重生之感。
当天晚上,完颜宗望派人送来一封信,赵桓拆开一看:
“宋金两国原本为盟友,岂料竟到了刀兵相见的地步,确实令人甚感触目惊心。现在两国已通和,昔日之事自当既往不咎。而康王现在河北,可否派一位大臣前去唤康王回京,未知圣意以为如何?”
此信一下提醒了赵桓:是啊!康王赵构还在河北开大元帅府呢,议和之事他尚不知晓,如果他起兵和金军作战,岂不是把刚刚谈成的和议又给毁了,的确是要赶快派人给他送信,让他千万不可轻举妄动。
赵桓立即召来群臣商议派谁去给康王送信,有大臣建议不要把康王召回东京,可命其统领河北兵马,移驻东京附近某处。让他一不可轻举妄动,二不可懈怠大意。如果金帅是诚心议和,康王并未与金兵交战,当不致坏了和议;如果金帅将来有所反复,康王屯兵近甸,缓急之间可能会有大用。然后让送信的人回来说没有找到康王,如此先搪塞一时。
枢密曹辅主动请命担当此任。赵桓立即让人回复完颜宗望的信使:明日即派大臣去唤回康王。
第二天,赵桓给曹辅准备了两份诏书,一份明令康王赵构解散兵马,火速回京,另一份秘密地缝在了曹辅的衣服里。
刚安排好曹辅的事,金国的使者又到了,传达了完颜宗翰议和之后的第一个要求:根据今年二月间两国商议的条款,宋朝应给金国一万匹骡马作为赔偿,时至今日尚未交纳,请南朝天子不要再失信,立即交纳。
赵桓马上应允,命开封府出榜:在京的职事官每人只能留马一匹,军士百姓所有马匹一律限三日内交给开封府。有敢隐藏擅留者,全家军法从事。告发隐藏擅留的人赏钱三千贯。
曹辅出了京城,快马加鞭地往相州赶。
完颜宗翰正在实施的是一个机谋缜密的计划,北宋的皇帝和大臣们都还没能识透其中的玄机。
十二月二日完颜宗翰客客气气地把赵桓送回了京城,接着他让完颜宗望写信给赵桓,让赵桓派人召回赵构,并下诏全国各路的勤王之师按兵不动,这是完颜宗翰计划的第一步:先利用赵桓求和的幻想,让他自己断绝东京的外援。
十二月三日他实施了计划的第二步:让赵桓交出了全城的马匹。他派人检视了东京城里的各个府库,只取走了其中少部分金帛,然后把各个府库贴上了封条,明令无元帅之命任何人不得擅动。
十二月六日,完颜宗翰实施了第三步:以帮助维持京城秩序、防止内乱为名,让赵桓下诏,由开封府负责收缴民间的兵器。东京城被攻破时,遍地都是溃兵抛弃的兵器,被百姓拣走藏在家里。完颜宗翰说如果任由溃兵和民间不法之徒收藏兵器,恐京城内趁乱作恶之事无法禁绝。赵桓顺从了他的意思,把兵器收缴起来,交到了金国军营。
十二月九日,完颜宗翰实施了第四步:向赵桓提出要借些粮米酒果之类犒军,他非常清楚京城里已经严重缺粮,所以开口并不大,只要米麦各一千石。赵桓不敢不答应,马上把京城中极其宝贵的粮食又送去了一些。虽未达到要求的数目,但完颜宗翰似乎很宽容,并不多加计较。
完颜宗翰又给赵桓去了一封信:“以往之事我们可以不再计较,但近日又闻说康王有异动,速派遣大臣迎回康王。”
赵桓交出了粮食,交出了马匹,他已经没有突围的能力,成了真正的瓮中之鳖;又交出了兵器,大大降低了巷战的杀伤力;东京城里的军民丧失了最后的反抗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