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都南京繁华依旧。离开留都日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这些日子北方的乱局丝毫没有影响南京的生活。方涛亦是对留都的人事变迁一点儿都不关心。他觉得他只是个过客而已,所有人眼中的过客。但是,这一次,方涛倒是想当一回主角。
一行人在下关方家的码头靠岸之后,只带了十来个扈从就雇了几辆马车低调入城了。溯古斋的门前也和以前一样,谈不上热闹,但也时不时地有些文士出入。溯古斋的东西对外都是说得清清楚楚,卖的是有溯古斋自己落款的仿品。但溯古斋的仿品无一不是精品,有些仿品的不论工艺还是造价都远远超过了真品,即便是收过来的赝品,溯古斋也毫不客气地盖上赝品的收藏印记。
这一切让很多人,特别是喜欢古物却没什么钱也没什么眼力的人觉得溯古斋就是为他们而设,时常来逛逛,挑上这么一两件自己看得顺眼的仿品回去把玩一阵也是个不错的选择,最大的好处是,既满足了自己的乐趣,又不用担心像真品一样被人惦记。
溯古斋门口的伙计已经换了新人,方涛几个人下马车的时候,伙计放下了手中的鸡毛掸子,脸上立刻堆起了职业化的笑容。这笑容在方涛看来已经得了自己当年跑堂时候的七分真传。
“哟,是大爷来了,今儿是瞧上小号什么物件了?”
方涛对这般客套用语表示还算满意,点点头道:“薛少在不在?”下关的庄子上没看见薛鹏,方涛以为薛鹏在溯古斋,因而随口一问。
伙计先是一愣,随即堆笑道:“掌柜的出城了,这几日接了几个越窑的仿品生意。掌柜的说,虽是卖给西夷的,但却不能弄得次品出来丢了大明的脸面,亲自去窑场指点学徒烧窑去了……”
“哦……”方涛点点头,“香蔻总应该在的吧?”
“夫人……”伙计迟疑了一下,旋即又堆笑道,“不知客官……”
“呵呵,香蔻都成了夫人了?”方涛洒脱地笑道,“进去通报一下,就说东家回来了。”
“东家?”伙计对面前这个年轻人的话表示将信将疑,头伸帘子隔开的里间叫唤了一声,又转过身赔笑道,“爷恕罪,小人是新来的,没只认得掌柜的跟夫人,着实没见过本号的东家……哦,几位请!里头通报去了,小人先给几位泡茶!”
方涛微微颔首,大摇大摆地走进铺内在首座上坐下,同时示意金步摇和前田桃也坐下。随行的扈从们则三三两两地按照警戒操典散落在街面上,或聊天,或眯眼晒太阳。
没一会儿,伙计就托着茶盘给三人上茶。茶碗刚端到手里,里间就传来了匆忙的脚步声。门帘陡然一掀,一身妇人装扮的香蔻就带着两个丫头匆忙走了出来。一看到方涛,香蔻立刻整理衣衫拜道:“香蔻见过老爷!”
方涛连忙笑道:“请起请起!”说罢扭头朝前田桃笑道:“想不到啊,这才没多少日子呢,薛少就把正事儿给办了!咱俩可算是落后了!”又转而问香蔻道:“‘夫人’都叫上了,难道薛少说服了老爷子三媒六聘明媒正娶?”
一席话臊得刚刚起身香蔻满脸通红,连连摇头道:“没有没有!香蔻出身卑微,两位高堂不肯香蔻入宗谱……”不入宗谱,这对女人来说就意味着在这个家庭里一切权力的剥夺,包括了这个女人诞下的子嗣。
方涛的眉头顿时就皱了起来:“老爷子也真是的……找个机会得好好说说……就算纳个侧室也行啊……”
“凭什么啊……”金步摇不乐意了,“香蔻哪里不好了?就因为个出身就当不得正室了?照我的意思,咱们干脆点儿,找个声望不错的宿老主婚,也不丢了他薛家的脸面!”
“算了算了!”前田桃知道金步摇的脾气,只得劝解道,“这事儿真要照阿姐的意思办了,恐怕香蔻进门还得受气,与其如此,不如再拖一拖,等香蔻给薛家生个男丁下来,没准老爷子心一软,这事儿就成了!”
金步摇前后想了想之后只得点头道:“也有几分道理。这事儿问题不大,咱们老刘家包生男丁的方子多的是……”
方涛憋了半天才道:“要不……阿姐抄几张给我?等将来海上混不下去了……我就靠这个混饭吃?”
“去你的!”金步摇笑骂一句道,“都到自家门口了,咱们还这么干坐着?进去说话!晌午下船到这会儿连个点心都没得吃,早饿了!今儿你的亲自下厨!”
香蔻连忙道:“老爷事先没派人传讯,来得匆忙……几位的房间已经在派人打扫了。厨下也正在准备饭食呢……”
方涛爽快地站起身笑道:“本来就不该我动手!如今是什么日子?都快中秋了,直接大螃蟹买来上笼屉蒸啊!还有什么比这东西更好的?”
“我才不呢!在崇明吃螃蟹都快吃得倒胃了!到了南京,我宁可吃鸭子去!”金步摇哼哼两声,直接朝里走去。
一提到吃鸭子,方涛心里咯噔了一下,陡然想起了一个人来。
在窑场蹲点的薛鹏在听了溯古斋派出去传讯伙计的通报之后丝毫不为所动,一直蹲到头一拨越窑仿品出窑了之后才心满意足地跑了回来。一进门就一边跑一边狂吼:“香蔻!香蔻!倒茶!茶!渴死老子了!”冲进正厅之后,却发现方涛几个人正围着一张桌子猛啃鸭子。薛鹏连忙扶正头巾,整理了一下衣衫,长揖道:“东家……”
“滚你的去!”方涛笑骂道,“什么时候学会这么装蒜了?”
薛鹏直起身涎着脸道:“一年没见,总得先讲个规矩……”说到这里,脸色再变:“来点儿茶,真渴死我了……”
方涛翻了翻眼皮,一脸无奈地将茶壶和茶碗推到薛鹏面前,随口问道:“好端端地,怎么接到了西夷的活儿?”
薛鹏直接抄起茶壶猛灌一气,放下茶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连叫几声“爽”之后擦擦嘴角回答道:“是郑家来下的单子。”
“郑家?福建的郑一官?”金步摇停下筷子好奇地问道。
“是福建郑家,不过来的不是郑一官,是一个跟东家差不多年纪的少年……好像叫郑森……”薛鹏回忆了一下说道,“听他说是刘家的三公子介绍来的,说是给佛朗机人送点儿好处,撺掇佛朗机人跟红毛夷开战……”
“开战?”方涛也停了下来,丢开鸭掌抹抹嘴问道,“郑家不是一向图个财么?怎么想起来撺掇人家开战了?”薛鹏摇头表示不知道。
前田桃立刻解释道:“从各条航线上汇总的电报上看,红毛夷和佛朗机人之间确实有开战的可能。从传统上讲,红毛夷和英格兰人一样,大多信奉西夷人的新教,而佛朗机人则不是,最关键的就是,英格兰人和红毛夷又在支持德意志的新教……而从南洋局势看,红毛夷和佛朗机人各控制大员岛(台湾)的一半,之前的几十年,围绕巴达维亚、马尼拉、麻陆甲打了大小几十次战争。如今这两拨人为了这个岛已经积怨很久了,因为大员岛是南洋往倭国去的咽喉地带……韩武的新大陆舰队传来的消息更可靠,红毛夷和佛朗机人为了争夺尤卡坦半岛和墨西哥的银矿已经开打了……”
“郑家这是想渔翁得利?”方涛问道。
“大员岛距离郑家的老巢太近,我想郑芝龙也不希望自己的后花园里头睡着一只西夷猛虎吧……”前田桃分析道,“之前韩武发电报说尤卡坦半岛要开战的时候,我就已经直接回电,让他设法拖延战争结束时间并且想办法扩大战争规模,争取迫使两国从南洋一带抽调兵力去新大陆……”
金步摇皱了皱眉头:“怎么?你也看上大员了?这事儿郑家恐怕不答应吧?”
前田桃耸耸肩道:“我对大员一点儿兴趣都没有!咱们得了大员,不等于跟郑芝龙挑明了要干架?问题在于,大员是大明的国土,居然还有西夷的海军和陆军……这都什么道理?”
薛鹏立刻点头道:“对!这话有道理!就为这个,也不管是大员最后谁得了,反正不能落在西夷人手里!”
前田桃补充道:“大员论大小,快赶上南直隶了,一年三熟,物产丰饶,深水良港到处都有,在岛上养活百万军民一点儿都不费力;若是经营得好,进,可以从大员出发,直入南洋、西取安南、暹罗、东入太平洋;退,亦是大明一道海上屏障,这么重要的地方落在西夷人手里,谁能安心?”
金步摇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既然如此,咱们还得好好拉郑家一把……”
前田桃微笑道:“不用刻意帮!郑家也是在等红毛夷和佛朗机人两败俱伤之后再动手,所以,咱们要做的就是想办法让这两国的血流得更多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