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鹏的一番言语让方涛有些感动。当下也没表露于声色,只是正经问道:“看来你小子还算有良心。不过跟我混可是要出海远航的,你确信你这帮同窗能跟我?”
“不敢说全部,十之三四应该没问题;如果能帮忙安排好父母养老,十之五六没问题;如果能把所有的顾虑都打消,十之七八都行……不过各人想法不同,你可得有准备,”薛鹏补充道,“不过方兄,你就一个百户而已,真能帮这么多人搞到出身?别说他们不信,我都不信……”
方涛眨巴了几下眼睛反问道:“刚刚我说我见君不跪可是绝对的真话!你说我都能见君不跪了,给你们搞几个从七品虚衔有什么难的?”
薛鹏闻言两眼一眯,下意识地朝方涛靠了靠:“方兄,我的前途可全靠你了……”
方涛同样下意识地往旁边躲了躲:“你小子离我远点儿,你要是跟我来断袖之癖,回去我就把火钳烧红了让你屁股开花!”
薛鹏连忙缩了回去,赔笑道:“哪能呢!女人还没睡够,我可没这胃口睡男人……”
话说到一半,读书声一下子停了下来。方涛收住话题抬起头,看到金清已经背着手慢慢踱进了学舍。所有学子全体起身,躬身作揖道:“先生!”方涛和薛鹏也匆忙起身跟着行礼。金清微微颔首:“都坐下吧!”学子们规规矩矩落座,静静地等待金清发言。
金清在学舍最前面的书案前坐下,整了整衣衫,慢悠悠地问道:“讲经还是论史?”
底下轰然道:“论史!”方涛讶然:要知道时下八股制艺都是从经书中出题,一般塾师讲授的时候也都是先疏通典籍,然后从典籍中摘撷字句讲授如何破题承题,如何起股等等,虽然会用到一些史实为例证,不过一般都是一笔带过,不会深究,故而很少有直接拿出史书开讲的,可这为金座师……似乎疯了。
金清也没多话,只是照例点点头问道:“讲哪一段?”
底下顿时乱了起来,有高喊“后汉三国”的,这是受市井评话影响;有大呼“则天篡唐”的,这位多半是想多停宫闱秘闻;有直叫“后周南唐”的,这厮多半是看上了小周后;还有干脆喊“皇明英烈”的,这也叫“论史”?方涛深吸一口气,高声道:“蒙元灭宋!”
学舍内一下子安静了下来。被分到金清门下的学子虽然被旁人视为“不学无术”,可这么一点掌故还是知道的,即使是薛鹏那样的赝品贩子也必须要熟读史书才能做出上等赝品来。蒙元灭宋,去之不远,算起来也不过三百多年的时间,虽然大明立朝二百余载,在成祖皇帝数次北伐之下,汉人又恢复了汉唐以来的荣耀,可这一段历史却是汉人心中怎么也抹不去的刻骨铭心的伤痛。若是目不识丁的百姓倒还无所谓,可这些读过书的士子心中,却有着别样滋味。尤其是在大明朝国力日衰、强敌环伺、内忧外患的当口,突然提出这么一个话题,让在场所有人都觉得悚然不已。
金清镇定地看了方涛一眼,双目渐渐低垂,良久才开口道:“蒙元灭的不是宋……蒙元灭的是我汉家衣冠。”
没有人接茬,所有人都在细细品味着金清的话。
“灭国,不过是其次,屠戮,也不过是兽性……真正让汉人万劫不复的,那是易服易俗,从此……汉人不能再为汉人……”金清眼睛彻底闭了起来,吐出这句话之后不再言语。
原本准备热闹一下的薛鹏颇为埋怨道:“方兄,你怎么扯这个?”方涛摇摇头,没有说话。好长一段时间之后,金清站起身道:“今日就不做经义八股了,改写一篇策论,题目就是……《蒙元灭宋论》。晚饭前交上来。方涛,你跟我来。”说罢,背着手,又慢慢地踱了出去。
方涛有些懵,头一回听课就听了这么个半截子课,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临末还被座师点名“当面辅导”,这里头恐怕不太正常。每个人都有性格上的死穴,战无不胜的项羽有,暴虐成性的嬴政也有,历史上林林总总那么多人,都有,只不过有人表现出来了,有人没有表现出来。方涛也有他的性格死穴,那就是自小以来被老爹灌输的“师道”。
方涛没有正儿八经入过学,不过从老爹的口吻中,他总是会听到私塾的先生是如何如何严厉与规矩,这种自小灌输的阴影既让方涛对所有能称呼为“师”的人都下意识地尊敬,也让方涛从来不肯轻易认同哪一个人为自己的“师”。所以,他宁可跪拜称呼孙承宗为恩师,也不愿意在国子监叫这个称呼:从进门到现在,他只称呼所有人为“先生”,因为一旦用了“恩师”这个称呼,他就一定会规规矩矩地行弟子之礼。
金清又转回了自己的房间,在椅子上坐了下来。方涛则是在距离金清五六步的地方站定。
“坐吧,见君不跪,我都不好意思让你站着……”金清没来由地说了这么一句。
方涛呵呵笑笑,拱拱手道:“多谢先生!”然后找了张凳子坦然坐下。
“你的底细我都知道,从你上回被罗公公送来的那一天开始,我就知道你小子肯定会被分在我手上,这些日子我可是费了老大劲儿打听你的消息……”金清眼睛慢慢睁开,“还好,吴孟明也卖我这个面子……我在士林里头人缘不好,不过天生跟武夫有缘。你那点老底,都是吴孟明告诉我的。你小子不简单哪,连太子殿下都被你收拾得服服帖帖……”
方涛眨巴两下眼睛,摇头晃脑道:“这是太子给我面子。”
“错了!是万岁器重你!”金清纠正道,“我记得吴孟明说,你父亲过世的时候手上攥着孟子的那句话……你不想反?或者说,不过是暂且蛰伏,等天下风云突变的时候趁势而起?要不就是等太子龙登大宝时掌权乱政、当严氏父子那般的人物?”
这话问得可够直白的,方涛听了也是一身冷汗。心里也有些腹诽:老子打什么主意你犯得着操心么?口中回答道:“好好活着而已。”
金清摇了摇头道:“扯谎。”
“博个富贵而已。”
“还在扯谎。”
方涛无语,良久才道:“算起来我只能是个匹夫,匹夫一怒,不过血溅十步;万岁是人君,人君一怒,流血千里。以前我对万岁很不待见,总觉着家父之死,跟他用人不当脱不了干系,可现在却不这样想。我只知道,至少万岁待我还不错,至少他跟我说了真心话,至少他是以一个父亲的身份请我帮帮他的儿子。我想,有这些就够了,想想我小时候父母对我的照顾,我就没法拒绝这个要求。毕竟太子没犯什么错,难道让我责怪太子殿下投错了胎?万岁以国士待我,我自当以国士报之。”
金清对方涛的这番话不置可否,只是追问道:“何谓国士?”
方涛言简意赅地回答道:“托身、托家、托亲、托子。万岁与我不言君臣只言身家亲子,不故作倒履相迎之伪态,只以子嗣相托,足以明视学生如国士。”
金清这才露出了微笑,点点头道:“这才有资格当我的学生。”
方涛也笑了:“先生还没能证明自己有资格当学生的恩师呢!”
“哈哈!”金清大笑了起来,“有孙阁老珠玉在前,我这一介腐儒,哪里敢与孙阁老比肩?‘恩师’二字当不起,你还是叫我先生吧!”
方涛当即肃容,整顿衣襟长揖道:“学生见过先生!”
“起身吧!”金清单手虚抬道,“我知道你是个有志向的人,也不多难为你,反正我的学舍里也没人计较太多,以后只要偶尔来应一回卯就是了。不过想要从我这儿脱离苦海,恐怕得费点儿周折。你跟吴司业之间的过节我也略有耳闻,想来你不在科场上写出一篇好文来,怕是过不了他这一关……”
方涛心情一松,反而笑了起来:这个问题根本不是问题嘛!倒不是他有什么十足把握写出惊世骇俗的八股出来,而是他手上捏着吴伟业的把柄哪!不能正儿八经考个出身,好歹能混个“恩补”不是?当下回应道:“这事儿不算大事儿吧?万岁给我个贡生出身为的也就是将来提拔的时候有个说法,只要在国子监里头泡个澡沾沾湿气就成了,别说我自己的出身没问题,帮先生解决几个同窗的出身也没什么难度……”
话一出口,金清眼睛顿时一亮,身子也不由自主地直了起来,提高声音问道:“此话当真?”
方涛毫不犹豫地连蒙带骗道:“绝对当真!不过先得委屈几年,在我这边混个军中文职,等攒够了军功我就写条陈递上去,别的不敢说,呈请赐个举人出身应该没多大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