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涛只觉得自己鼻子一酸,旋即单膝跪倒在地。方涛自己也知道,短短几天两个人虽然都是没大没小地乱扯,可实际上,孙承宗要么亲自操练方涛手头的那些溃兵让方涛旁观,要么在棋盘上慢慢教授方涛守战之策,甚至还从自家翻来藏书和自己致仕之后的手稿让方涛反复细看。两人彼此都没说什么,可实际上孙承宗已经把方涛当作了入室弟子来看,如今生死诀别在即,这让方涛悲从中来。“恩师……”方涛颤声道,“我……”
孙承宗也不扶他,只是微笑道:“你能明白老夫的意思便好。老夫从来不曾要你行过什么师礼,乃是因为老夫自知时日不久……人生七十古来稀啊……老夫已经七十六了,就今年鞑子不来,老夫也活不过几年了,可老夫不甘心也不放心……熊芝冈(熊廷弼)之后尚有袁自如(袁崇焕),袁自如之后再无能人;如今放眼大明,能镇宁锦者,不过吴长伯(吴三桂)、洪亨九(洪承畴)、孙百谷(孙传庭)而已。长伯勇而有谋,奈何武职出身不为文官所喜,恐怕此生不会得志了;亨九临事犹豫又不喜逆言,小事尚可,若遇大变,恐怕不能刚绝果断;百谷身在西北平乱,收拾亨九留下的烂摊子,恐怕还是脱不开身哪!便是这三人,还是大明难得的将才、帅才!可这三人之后呢?老夫怕是看不到了……”说罢,从怀里掏出一份书信递给方涛继续道:“此战你若不死,可执此信奔走京中……朝中文武可靠者不多,你若无缘面圣,则务必找到成国公或英国公将此呈献御览……”
方涛双手接过书信,允诺道:“学生如若不死,必当以残躯而全恩师之托!”
孙承宗点点头道:“你年未弱冠,想来尚无表字吧?”
方涛回应道:“家父过世得早,学生尚无表字。”
“如此,老夫便越俎代庖,赐你表字……说起来,老师给学生取字,也是应当……”
“恳请恩师赐字!”方涛改为双膝跪地,叩首道。
“呵呵,你沾了大便宜了!光宗皇帝、先帝,可都是老夫的学生!”孙承宗抚须笑道,“你的字,老夫早就想好了,全在信中。涛者,沧海之波。其和也,浩浩无涯,滋养万灵;其怒也,狂澜横扫,涤荡污秽。古云,上善者若水。然上恶者亦若水,用之不慎则生灵涂炭。既有廓清寰宇之力,须记以苍生为念。方涛,表字‘海潮’如何?”
“方海潮多谢恩师!”方涛再次郑重叩首。
孙承宗微笑着将方涛扶起:“行了,你我此生能有师徒缘分已属不易,可惜了,鞑子不给我们再次切磋讨教的机会了。你可带你麾下兵马前往东门,换下东门守军让他们驰援北门,多铎年轻,勇谋皆不及多尔衮,素来也瞧不起大明王师,你且拿他练练手,事不可为时,东门亦是最佳脱身之处。”
方涛站起身,点点头拱手道:“恩师,学生去了!”说罢,大踏步地走下城楼。
孙承宗望着方涛的背影,有些伤感道:“小子,你为老夫陪葬……不值得,别犯傻……大明的列祖列宗在上,可怜老夫侍奉多位先帝,且替大明留下这么一员将才!”
方涛下了城墙,招财和方富贵立刻围了过来。
“老爷,阁老大人怎么说?”方富贵最积极。
“涛哥儿,咱们守哪段儿?”
方涛扫视了所有的溃兵一眼:“东门。咱们会一会多铎的镶白旗。”
“好唉,临死还能杀几个真鞑子!”招财脸上高兴起来。
方富贵却是愁眉苦脸道:“坏事儿了,孙老头怎么自己捏了朝鲜兵的软柿子,让咱们来啃建奴啊……”
“闭嘴!”方涛的语气有些严厉,“多铎在东门不过是佯攻,咱们只要抵抗得激烈点,他们就自会退去,慌什么?”
方富贵再次堆起了愁眉苦脸的表情。方涛则是扫视全场,对着溃兵们说道:“咱们来了靠近十天,在城内呆也呆了十天,这十天,城头的军民喝的都是面汤,而咱们吃的都是馒头,眼下鞑子来了,满城的百姓正看着咱们呢……”
溃兵们静静地听着方涛的话。
“古人喜欢养士,我不喜欢,”方涛冷静地说道,“好酒好菜地招待下去了,自然就是要咱们卖命。我知道,大家都怕死,否则早就都战死在辽东战场上了。这些日子我也看到了,城里的姑娘媳妇儿给你们送饭过来的时候,你们当中有人很不老实,毛手毛脚的就不说了,你们就是这货!还有人趁着乱,拖着人家到墙根儿下面乱亲乱摸……”
“嘿嘿……”溃兵们又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脸上毫无羞愧的神色。
方涛脸色愈发沉静:“人家女人倒是没叫喊没挣扎,只是歪着脸蛋躲了躲之后就任你们施为,事后连个报复的人都没有,你们知道为什么吗?她们的男人都战死在城楼上了!她们的家人都死在城墙上了!她们给你们送饭,那是因为你们从几百里外赶过来,拿这条命来救高阳!她们任你们动手动脚,那是因为她们知道,城破了,她们就要城外的鞑子糟蹋!她们指望你们来保护她们的周全!你们倒好,现在都想溜了?”
说道这里,方涛咆哮起来:“你们这帮畜生!混蛋!兵痞!王八蛋!杂种!你们的良心被狗吃了!你们的卵蛋被狗咬了!你们TM的连太监都不如!都说老子替朝廷卖命,放屁!朝廷还欠我爹一条人命呢!老子是替这些给老子做饭的女人们卖命的!想走的,都给我滚!扒光自己这身皮,滚!到城外给鞑子跪下,投降!滚!滚!滚!老子不走!老子要在这城头上,不为TM的朝廷,就为这些给咱们热汤热饭、指望咱们护住他们这条命的百姓!”说罢,头也不回,大踏步地往东城门走去。招财和进宝毫不犹豫地跟了过去,卞玉京略迟疑了一下,也跟了过去。
方富贵眼珠子瞪得通红,手中长矛往地下一顿,喝道:“娘的,老子活够本儿了,当一回好人又怎地?”说罢,也跟着方涛的脚步急速而去。身后的家丁对视一眼,也都将长矛往地上一顿,一声不吭地跟了上去。其余溃兵收起刚刚被方涛说得无地自容的表情,握紧长矛快步跑了过去。
招财偷偷地回了回头,喜滋滋地凑到方涛耳边道:“涛哥儿,你真行唉,都跟上来了!”
方涛侧脸看了招财一眼,脸沉如水:“我是认真的!”
东城门上已经是杀声震天,多铎连后手都没留,镶白旗的兵丁除了贴身的白衣甲喇,其余的都压到了城墙下,要么射箭,要么登城。射上城头的箭矢密集如雨,守城的军民躲在垛口下面根本抬不起头来。攻城的鞑子没了头顶上的威胁,云梯首先架好,接着,钩索也抛上了城头。方涛登上城墙之后就猫着腰贴着墙边走,走了一段就原地蹲了下来朝身后的方富贵摆了个手势,方富贵会意,招呼溃兵也都贴着城墙一字排开蹲下,一排蹲不下蹲了三排,满当当。
这个时候鞑子登城的部队也已经快到城墙顶,为了防止误伤,压阵的鞑子也停止了射箭,抽刀下马一起朝城墙根涌了过来。最先跳上城头的是十来个蹬云梯的,随后就是溜钩索的,片刻功夫城头上就跳上来三十多个鞑子。
“捅下去!”方涛大喝一声,陡然站起,双手握紧铁槊就是往前一个突刺,正前方的一个鞑子立时肠穿肚烂。方涛动了招财也就动了,西洋战斧当头就砍到,进宝手中的短枪也毫不犹豫地伸了出去。“弟兄们上啊!”方富贵大喊一声,长矛也捅了出去。
鞑子原本以为城头上只不过区区几百个百姓而已,没想到上来之后他们面对的居然是千余兵甲齐全的战兵。猝不及防之下三十多个鞑子立刻被捅得个精光,尸首直接被丢下了城头,正准备登城池的鞑子攻势立刻一滞。
“城头百姓听着,东门由我等接防,尔等且去北门!”方涛断喝一声便不再多言,直接贴到垛口用槊尖挑断了一根绳索。
多铎看到城头上突然冒出来一大堆战兵,立刻暴跳如雷:“娘的,又是那个明将!撤回来!射死他们!”鞑子很快有条不紊地撤了下去,丢下了四五十具尸首无功而返。
“嘻嘻……”方富贵又献媚地跑了过来,“老爷,大捷啊……一个鞑子脑袋值三十两!”
方涛根本没功夫搭理,直接喊到:“蹲下,弓箭来了!”密密麻麻的箭雨旋即射到,所有人再次被逼迫到垛口下的死角处,不敢动弹。镶白旗的箭矢射了两轮,接下来又是一半人压制射箭,一半人开始登城。
方富贵原本笑嘻嘻的脸又变得发白,有些哆嗦道:“爷,怎么办?这回鞑子连抛射都用上了,咱们动不了啊……”方涛摆了个噤声的手势:“嘘……所有人都别出声,听声音!”城墙下面都是鞑子登城时候呼喝呐喊的叫声,声音越来越近,城下射来的箭也越来越稀疏。方涛想方富贵示意,握了握腰间“流霜”宝刀的刀柄。方富贵会意,招呼溃兵松开长矛抽出了腰刀。